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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交易(四)

第204章交易(四)

聪明人之间做交易,并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这场谈话并没有进行太久。

而且,回纥新王的态度好的令人吃惊。至少他索要的东西,比姚知微预期中要低。

虽然遣散安北都护府,约等于放弃了对北方草原部落的监督,对姚虞上国之称有损,但姚知微不认为这个买卖不划算。调解域外各族争端之举固然能使大虞国威远扬,可朝廷所付出的物力人力并不少。即便小国按时进贡,但贡品的价值跟驻守北境军费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

至于回纥此次南下耗费军饷物资,以及帮忙平叛可能造成的损失,由朝廷忧恤也合情合理。毕竟,她在剑南十四年来拉起的那支重甲骑兵,人数不过八千。那是不可轻易动用的底牌,比霹雳司还要宝贵,她离开蜀中时也只领了三千出来。其中,一半用来驻守长安,另一半则扈从王驾。她准备等洛阳之战结束后,留另一半在这里拱卫东都。毕竟只有自己人,用起来才安心。

三牲齐备,钟鼓奏之。

姚知微与回纥可汗达成一致后,便在筑好的高台上歃血为盟。铜鼎中的浓烟滚滚,直冲苍穹。金爵中的清酒淋了血,一滴滴的鲜红色迅速洇开。二人敬告天地,而后举杯共饮。

“事急从权,难以完备,可汗多担待些。”姚知微将饮空的金爵顺手放在身后亲卫手中的托盘上,擡起头来,淡淡道。

“殿下言重了,依本汗看,您已足够雷厉风行。”侍卫捧盘上前,药罗葛忽叠撂下金爵,站在台上张望。只见蜀军连营齐整,预留出来的道路井井有条。四角搭建的瞭望塔虽然简易,但高而稳,并不会因风轻晃。他来时也见过外面那御敌的壕沟、土垒和拒马,近乎完美的工事,尽显大军统帅的严谨。

蜀军到此不过一天一夜,能将临时驻扎之所修建成这样并不容易,即便中原的统帅都很擅长扎营。药罗葛忽叠多看了几眼,心道这种常筑深沟高垒来防备敌袭的习惯的确不错。只是对于以战养战、追求速度的草原人来说,粮草先行太过困难,他们注定无法像中原人那打持久仗。

药罗葛忽叠压下这种心思,回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姚知微:“殿下宁可让代王继续留在本汗那里作客,也不愿割爱。说起来,本汗还没见过郡主和那位。”

“中原有句话叫‘闻名不如见面’,不知尊意肯否?”药罗葛忽叠仔细端详着姚知微这种脸,慢条斯理道。

想来姚思齐那厮的嘴里,应该是有几分实话在的。姚虞皇室多玉容,现今已在眼前人和“帐中客”脸上得到证实。来都来了,药罗葛忽叠对另外两个姑娘的容貌还是挺好奇的。

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被誉为国色?

他再三提及此事,姚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盟友亦是友,可汗的这点小愿望本王还是能够满足的。不过本王可有言在先,可汗不许反悔。”

药罗葛忽叠拍了拍胸脯:“你我俱为主上,自当言出必行。”

“殿下,酒席现已准备妥当。”

眼见日上三竿,负责筹备宴饮的仓官小跑着近前,在高台下止步,高声回禀。

姚知微颔首,而后转身对药罗葛忽叠道:“请可汗随本王入席。”

“有劳殿下领路。”

“请——”

远客来访,尽管昨夜殷姒睡得很安稳,却也不敢忘记这件重要的事。她既然来了这儿,同外人会面就在所难免。毕竟从泰和三十八年蜀王得赐自己始,外界关于她的言论就因为姚知微而不曾断绝。即便她深居简出,也止不住那些某人为了“自污”而故意散播于外的谣言。

好在名誉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重要的,但在殷姒这里分量却不够看。前世她为了茍活委身年迈天子时,外面的流言蜚语几乎能淹没两京。连她在深深宫禁中,都有耳闻。等到康靖忠谋反,京师震动,天子出逃,曾经那些戏谑的言辞又变成了锋利的舌剑,直指她的心脏。

然而,她只是想活着罢了,又有什么错呢?

更何况风水轮流转,那时的天下姓姚。她不过是姚家父子的玩物,名为宠妃的玩物而已。离宫别馆非为她而建,曲池画舫非因她而有,盖因帝王私欲而存。只是,明明穷奢极侈的是姚元睿,劳民伤财也是他,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敢直言其过。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自泰和三十一年后,朝中所用者多为谄媚之臣。嫡长遭害,皇纲失御,天子的平庸日渐暴露。原来泰和年间的盛世不过是今上用先君之臣延续了祖宗的荣耀,并非他身负经天纬地之才。

朝廷内轻外重,藩镇尾大不掉,这可都是大虞的旧疾。太宗好不容易在门阀与寒族寻找到的制衡方法,也被姚元睿随意弃了。他还好大喜功,屡屡用兵于外,定要使原本相安无事的两国分出个高下来……

这样一个君王,只要在位的时间足够久,其坐拥的社稷必然多难。等到兵民疲弊,海内人望俱失,离改朝换代就不会远了。所以殿下说得对,康靖忠不反,也有别人反。而且以今时今世女人的地位来说,天下动荡,根本不能完全归咎于任何一位姑娘。若她真能狐媚惑主,也不会死在入蜀途中。

可惜,民不知其由,民难知其由。

幸好,如今不同了。

“你要不要也穿成我这样?”姚思嘉负手,慢慢踱至殷姒身侧。她今天脱掉了沉重的甲胄,换上了轻便的绯服。昔日骑射时高扬的马尾被凌云包进了幞头,昳丽的眉眼被这庄重的颜色一压,属于少年的意气瞬间就被一种沉稳所取代。不茍言笑时,跟姚知微的形容似有重叠。

“虽说你的担心是虚惊一场,但回纥可汗毕竟是男人。”姚思嘉按住殷姒的肩,低头道,“所以,阿姒,你可千万不能大意。”

“你是裹着麻袋都能艳压群芳的女人,还是别穿女装为好。”

殷姒回过神来,握住她的手,莞温柔道:“殿下已对回纥可汗说过我是她的人,那我就算在外殿下的脸面。作为八年来独得蜀王宠爱者,能在这种场合现身何尝不算一种荣幸?”

“更何况尊贵的客人点名要见,我不说认真准备,起码也不能敷衍。而且回纥可汗是一方王者,在他面前,失仪事小,失礼事大。”

“好吧,”姚思嘉捏了捏殷姒握上来的手指,漫不经心道,“反正有姑姑在,我可以随性些。真希望这仗能快点打完,让我能早些回剑南。”

“会的……”

殷姒擡眸对镜,望着二人绰约的倒影,眼神坚定:“一定会的。”

……

一方水土育一方人,蜀军的伙食虽好,药罗葛忽叠却兴致缺缺。大帐中,回纥这边由阿史那蒙颂与纳尔罕敬陪末席。席间酒醇肉香,膘肥体壮的纳尔罕无法抵御口腹之欲。没一会儿,面前就盘盏堆叠,一片狼藉。

落座东席作陪的两位蜀军就显得将领十分稳重,那副细嚼慢咽的模样,让一向不修边幅的纳尔罕大吃一惊。他扭头望向邻席的阿史那蒙颂,握着的烤羊腿险些从手中滑落。端着酒盏轻咂的阿史那蒙颂剜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外间奏有钟鼓之乐,摆出的筵席绵延数丈。双方地位稍次些的偏将各据东西,也在推杯换盏。不过回纥那边的人,明显要喧闹些的。姚知微招手唤来亲卫,嘱咐道:“告诉他们,今日款待远客,不必那么拘束。”

“是。”亲卫得令,转身离去,没一会儿,东席的蜀军大小将领稍稍放开了些。

一手撑着下颌,一手转着酒盏的药罗葛忽叠见状,狡黠地开口:“本汗观殿下之威甚重,不知陛下欣慰否?”

泰和三十一年的大案震惊朝野,宇内鲜有不闻者。回纥可汗便是偏居一隅,也应当听说过。若不是当初的姚元睿自大狂妄,不会将女儿视为心腹大患,又兼姚知微出生时天降祥瑞,估计她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大。更何况父女间横亘着牺牲的至亲,依而今蜀王的作为来看,彼此间并无太多感情可言。

姚元睿出逃入蜀,反被囚于剑南,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见的事实。不过蜀王和皇帝之间仍有名义上的父女情分在,这一点除了当事人,谁也无法点破。而得益于大虞的祖制,宗室子弟目前,无有能与姚知微争锋者。

十四载来风云变幻,当年“心慈手软”的天子如今不得不反过来仰仗自己的女儿。但蜀王挂帅东征,一为收复河山,二为改天换地。仇恨和野心在理智的压制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姚元睿尚能见到翌日的太阳。

只是这种问题……

姚知微未曾想过答案。

她不需要他的肯定,从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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