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玩笑(三)
第199章玩笑(三)
蜀军开拨的那一日,姚虞北境草原上的部落也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康靖忠的来使信誓旦旦,直言回纥此次南下能捞到的好处。刚在一场长达百日的流血冲突中赢得汗位的新王,听了这一番挑拨,不可避免的动了歪心思。只是大虞立国已久,姚家天子早在太宗时就被上了“天可汗”的尊号,至今犹是四夷承认的共主。
草原上的部落是被大虞征服而非收买的臣民,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毕竟,北境草原不比南方山壑,朝廷兵马尽可长驱直入。所以,尽管时过境迁,见识过中原王朝铁骑厉害的草原勇士,不会想与上国交恶。更何况,回纥的新王刚上位,还待姚虞天子册封。
微笑着打发走康靖忠的使者,年轻的回纥可汗陷入沉思。
“可汗,”新王的心腹阿史那蒙颂率先站了出来,深邃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回纥六部刚被咱们重新拧成一股绳,您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南下,在那群老家伙面前树立威望。”
内宰相贺兰乙摇了摇头:“阿史那将军,事情怕是没有康靖忠使者说的那样简单。倘若姚虞式微,不用他说,四面的狼自己闻着肉味就去了。可是现在,西域安稳如旧,这些个都护府也没个大动静。他遣人来求我们出兵,恰恰说明没底气的是叛军。”
“依我看,这是他们姚虞自己的事。可汗,咱们没必要跟着掺和。”纳尔罕抱臂道。
“不……”年轻的王沉默片刻,仰起头,露出一张充满野性的脸。狰狞的刀疤截断了他左边的浓眉,右眼处纹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青色的颜料自眼角蔓延至耳根,利爪锋喙对准了眼球,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它生生拽出。
“我还没有去过姚虞,听说那里的风土人情与咱们草原上大不一样。”这位回纥可汗有一双静谧的眼睛,黑白分明。他的目光赤诚热烈,折射出明亮的光彩,如同雪山之巅上纯净的湖泊,能倒映出最蓝的天和最灿的星。然而,在座的三位一脸凶相的草原勇士,看向他的目光却是灼热而敬畏的。
“大虞落难,正是我回纥崛起之时。不必为敌,却可在北境诸部中获得独一无二的特权。”药罗葛忽叠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沉着的威严,“蒙颂说的没错,但本汗不仅要借此机会让其余五部心服口服,更要让姚虞承认回纥在草原上的霸主地位。”
“正好本汗册封的事因为姚虞内乱耽搁了,南下算是有了理由。南下途中见宗主国国中生乱,亲自领兵去援,岂不是让姚虞君主国欠了咱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本汗有预感,即便没有外人插手,这内乱也不会使姚虞一分为二。眼下域外诸国,近者或在观望,远者或无实力。只有我回纥,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可以挥师南下。”
贺兰乙拧眉:“大汗,南下要经过诸多都护,需要朝廷的文书。除非,咱们答应康靖忠,走河东的官道……”
“那就走,”阿史那蒙颂摩拳擦掌,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反正康靖忠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受姚虞皇帝老儿大恩,却起兵造反,自己建国登基。如今,又想和咱们结盟,借草原的手掀朝廷的桌,自己躲后面坐收渔利。便宜不能被他一个人全占了,收了他的礼,反了他的水,也让他尝尝背叛的滋味!”
纳耳罕闻言抚掌:“就是!”
贺兰乙见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不由望向药罗葛忽叠。
年轻的可汗哈哈一笑:“内相,咱是同意出兵南下,可没答应和康靖忠狼狈为奸。多年前先祖臣服的是姚虞太宗,又不是他康家的祖宗。你既在收了康靖忠的厚礼后尽力相劝本汗,也就无须内疚。”
“大汗,老臣……”贺兰乙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实情,不禁冷汗直流。
孰料药罗葛忽叠擡手制止,笑着道:“送上你家门的肥羊为什么不宰?本汗心里有数,你不比惊慌。速速下去点兵点将,三日后,随本汗由河东南下,直奔长安!”
纳尔罕和阿史那蒙颂对视一眼,纷纷握拳置于心口,齐声欢呼:“可汗威武!可汗威武!可汗威武!”
惊出一身冷汗的贺兰乙擦了擦濡湿的鬓角,见药罗葛忽叠面上一片和气,这才跟着俯身,发自内心地称赞道:“可汗威武!老臣这就去办!”
……
暮色苍茫,为宏阔的殿宇覆上一层名为“夜”的轻纱。短短一年内三次易主的长安城,在轻云蔽月后陷入更深的沉寂。皇宫内外,不闻人声,只有巡逻的兵士脚步声和甲胄铠片的相撞声,或近或远,叮当作响,打破西京中的静谧。
战争毕竟残酷,会引发流血和牺牲。人口锐减的长安,短时间内很难以恢复往日的繁华。所以,不待萧索的秋踏入,这座帝王之宅就已经凋零了。破败的城墙虽然已经被修补,但那些属于长安的瘢痕清晰可见。巍峨的禁宫依旧矗立,然而林苑园景一片荒凉。
宫人们死的死、逃的逃,三宫六院无人打理。因而,草木得以遵循天性,肆无忌惮地生长。蝉虫躲在阴影处尽情鸣夏,晚风拂动树影,掠过雨后涨起的池水,带来一阵幽幽的凉。
小宴方谢客散尽,水镜粼粼映月明。
阑珊的灯盏重新添油剪芯,复生出煜煜的光,盈照满室。姚知微撑起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卸面的殷姒。歇了这大半天,她的脸色总算没有那么憔悴。一年不见,殷姒的身形好像消减了些许。好在瘦的不太过分,只是面部线条愈发分明了。
被这灼热的视线一烫,殷姒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许久不见,两人曾经相处时是怎样的亲密无间都她快忘了。此刻,她情怯若数年不曾归乡的游子,免不得心下紧张。但姚知微却从无这种烦恼,从容的像是刚分离不久。
“车马劳顿,你辛苦了。”见春和捧着净过面的盆退下,姚知微便缓缓从美人榻上起身,踱至她身后。铜鉴中映着一对昏黄的影,殷姒一愣,温润的犀角梳便脱了手。只见姚知微低下头,开始认真地替她梳理起刚披散的长发。
乌亮的一匹绸缎,光滑柔软,握在掌中极顺。姚知微动作轻柔,生怕扯下来一根不该在此刻落地的青丝。殷姒乖巧地坐直身子,从镜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柔声道:“辛苦的是李大人,还有将士们。我坐在马车里,不受风吹日晒雨淋,只偶尔颠簸而已,谈不上受累。”
“时间过得真快啊……”姚知微擡起头,望着镜中那张出落的愈发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张脸,低低道,“你在蜀中,可有想我?”
殷姒对镜展颜:“想的。但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殿下,姚虞将倾的大厦还需要殿下来扶。”
“所以你连封情深意切的信都不给我写?”
“朝廷的五百里加急,并不是给殿下传家书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因私废公可不行。”
听到“家书”二字,姚知微明显一愣。
“伶牙俐齿,”她揉了揉殷姒的脑袋,温声道,“懒得写就直说,何必找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姚知微澄净的眼底倒映着镜中微弱的烛光,其色融融,如春秋朝暮时天边烧起的云霞。那目光温暖和煦,随着二人呼吸的起伏而荡漾。对镜的殷姒透过那不太明晰的倒影被点燃,双颊生绯。
“我字写得不漂亮,怕污了殿下的眼睛。”殷姒寻了个不算蹩脚的理由,毕竟“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在她身上并不适用。
姚知微稍稍俯下身来,附在她耳边,眉目含笑:“好吧,原谅你了。快些收拾,我等你一起就寝。”
殷姒垂眸,耳朵已经红透:“嗯。”
小别胜新婚,她们分开许久,自然要趁着夜色一诉衷肠。而且姚思嘉和姚思齐虽然闹了矛盾,但洛阳一战大捷,王师士气高涨。目前还没有叛军准备反扑的消息传来,浩浩荡荡的回纥骑兵也暂未兵临两京,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命运的齿轮不会停止转动。
“父皇真不怕自己这么做是在引狼入室,”康啸接到范阳来的圣旨,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与回纥骑兵联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主意。让他们从我们的地界南下,让那些百姓怎么想?”
孟野附和道:“旧五望对陛下并不忠心,支持陛下起兵不过是各取所需。眼下仗打了一年,震慑朝廷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再战,多半是为了给将来谈和增加筹码。”
“陛下不是傻子,咱们半推半就走到今天,也已经无路可退了。跟回纥结盟虽然存在风险,但目前来看,不失为一种给朝廷施加压力的良策。”
康啸将信纸三两下搓成团,而后一掌拍扁:“陛下已经决定了的事,我劝根本没有。更何况人家只差最后一道关了,消息才到我这。不知是他在防我,还是赵氏有意为之。”
孟野沉默片刻,道:“康嚎是有旧五望的支持,但您手里也有自己的兵。只是这么耗下去可不行,倒不如趁此机会,看回纥可不可信。”
“毕竟离开河东、河北两道,我们没有民心。洛阳和长安一样,注定打得下来但守不住。退回本部,与姚虞分而治之,才是长久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