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山河（三）
第191章山河（三）
得到姚知微的允诺和帮助,彭沅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宴席上众将皆欢，唯有姚思嘉闷闷不乐。人人都以为她是车马劳顿所致，并未在意，只略敬两杯薄酒便收了手。上首的姚知微见状,执箸的手顿了好几次。
灯火阑珊,筵席将尽,众人起身告辞。姚知微差凌云领人相送,自己则唤来姚思嘉扶着,穿庭逐月，在一处小池旁停下。
她在梁州下榻的地方是城中首富所让的祖宅，年岁悠久,布局尽遗前朝之风。引水过府，为院中镜,卵石铺道围之,池边不植林木。是以月上中天，悬于水镜之内时,整个开阔的院子里澄澈空明，仿佛即将溶在清辉下的蜃景。
姚知微松开手,走至池边，垂头望向水中朦胧的月影,喃喃道：“天下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思嘉,你明白吗？”
“侄女明白,只是这样做对吗？”姚思嘉知道姚知微未醉，并不担心她失足跌入池子里。她缓缓擡起头,但见弦月如钩，然其华比之形似白玉盘时,好像分毫不减。
“就算姚知载没了，我也不会和彭家撕破脸。就像来日王师北定，发现而今河北崔家的消极抵抗、旧五望对反贼的暗中支持一样，事后朝廷也不会深究。”
“并不是因为不能，而是会选择不会。”姚知微慢慢蹲下身子，衣摆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姚思嘉接过话，一字一句道，“所以……”
“姑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皇帝吗？”
“平衡势力，周旋各方，靠着妥协然后……君临天下？”
姚知微擡头，望向眼神流露着哀伤的姚思嘉，张开发干的唇，生硬道：“帝王的感情要为利益让步，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
“思嘉，你有为民请命的心是好事，姑姑十分欣慰。可现在是乱世，强权来源于力量，支持我的必须能压过反对我的。树敌不是明智之举，拉拢却是必经之路。”
“索性恶名自有姚元睿来背，反正他也不差这一条。”
素月分辉，小池澄澈。姚知微缓缓直起身子，原本紫色的衣袍上落了一层冰雪。泠泠明光染襟，在其胸口处结了一层单薄的寒意。她昂首对婵娟，萧萧风起，吹皱了两潭平静的水。
姚思嘉默了片刻，黯然道：“或许姑姑想让我走的路，并不适合我。还没开始尔虞我诈，侄女就已经觉得疲惫了。我做不到视若无睹，也不能如别人或者您这般理所当然。”
“或许您是对的，可我也未必错。”
“姑姑，我……”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选择自己的‘道’。”
姚知微闻声回首，视线与之相接。
那是真正的明河，孤光垂鉴，她看见了少女的一片冰心。
“好……”
“谢姑姑成全。”
……
夕阳向晚，画角声哀。
厮杀过后的战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凄厉的哀嚎渐渐湮没于夜色，食腐的乌鸦惊起又落下，享受着这难得的“肉宴”。矗立于历史长河中数百年之久的长安，又一次沉默地见证了烽烟。
“叛军攻进来了！”
“快跑……”
“啊——”
“开门开门！”
“快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大人……我们……”
噗嗤——
片刻的犹豫便足以让尸首分离，满脸横肉的叛军呸了一口，手中赤红的剑正在哗哗地往下淌血：“跟他们废什么话，自己动手搜不就行了！”
刺耳的惊呼，在极度的恐惧中爆发。康啸冷眼看着康荣带着已经失去了人性的猛兽，持着饮足了血的武器不断向前挥舞，如饿狼扑羊。
早已瘦骨嶙峋的平民百姓是无处可去的，只有死路一条。那能遮风挡雨的屋子遇上这群强盗，脆弱的不堪一击。然而他们的惨状并不能激起同样为人者的怜悯，杀红了眼的兵丁争先恐后地涌入大街小巷，生怕所有能搜刮的东西都落入了同伴的口袋里。
权贵之家墙高门厚，紧闭后自然还能再抵挡一阵。康啸采纳了孟野的建议，另委心腹领兵围了崇仁、胜业、安仁等多居皇亲国戚以及朝廷大员之坊，并不许麾下士兵劫掠惊扰。皇宫，则由他亲自领兵围剿。
“陛下。”
“泰岳！”
外面兵荒马乱，宫中亦乱作一团。能用的卫兵所剩无几，宫人这几日竞相逃窜，屡禁不止。姚知载命陶定率领最后一支精锐前去抵抗，企图为自己逃跑争取充足的时间。他慌慌张张地催促自己的心腹收拾东西，准备偷偷离开。毕竟，彭彰等人不准他逃命。
“您这是在做什么？”彭彰也换上了战甲，执兵入内，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
“朕……”
“朕……”姚知载心虚，躲开他的目光，并不回答。
“陛下，”殷于慎跟在彭彰后面，见姚知载的内宦此时仍在收拾东西，不由站了出来，厉声问，“您这是准备去哪？”
“叛军都要打入宫中了，你们难不成叫朕坐以待毙？”姚知载转过身，继续催促自己的手下，“快！不要管他们！把金锞子都带上，其他的不要了！”
“银子丢了，衣服丢了，钗子也扔了！”
“是。”几位内宦闻言，愈发手忙脚乱。
彭彰见状，沉声道：“陛下，您太让老臣失望了。”
“你失望？”姚知载闻言转身，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你内侄和他儿子都借着报信逃了，美其名曰‘求救’。可长安音信断绝多日，外面被叛军围如铁桶，派出去的人插翅也难飞。”
“你们会这么狠心，为了朕让他们送死吗？”
“我看长安突然坚持不住，分明就是你们联合别的在京朝臣，暗中通敌，想用朕做投名状，去换取新主子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