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不臣（二）

第182章不臣（二）

下雪了。

三月春风料峭,吹白了离人坡。哗变的士兵围住了天子歇脚的破庙，兵戈之声一时间压过了怒号的风。荒郊野岭的沉寂被打破，自梦中惊醒的姚元睿睁开松弛的眼皮，看见的是一张张熟悉而严肃的面孔。

兰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眼里全是泪水：“陛下、陛下……”

“陛下救我,陛下……”

姚元睿不明所以,望着同样跪在地上的万家宝,难以置信地开口：“你们这是……”

万家宝沉默不语,只是眼睛也跟着兰馥湿润了。

“陛下近年来耽于女色，可曾记得登基初的雄心壮志？”陶定握着悬在腰间的剑柄，身姿如松般挺拔,“臣斗胆，想请陛下割爱,三省己身。”

“你……你说什么？”姚元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臣子敢以下犯上，而这个人还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之一——龙武军右将军陶定。

“臣斗胆,想请陛下割爱，三省己身。”陶定义正辞严地重复道,是一字未改。

姚元睿看着他的脸，又望向他身边差不多和他并肩而立的姚思齐,顿时大惊失色。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龙居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目光呆滞，眼前姚思齐那张脸,似乎逐渐和记忆中的次子重合了。雍王、太子然后是皇后……一样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如成色上佳的两颗琥珀,剔透映辉，哪怕此间天色黯淡，也蕴着几分灵气。

“陛下，”姚思齐擡手弯腰，轻轻一揖，衣角在溜进来的朔风中摆动，“今早急报，康靖忠已经开始进攻长安。太子在您走后召令各方兵马进京勤王，但自己却带着五陵年少在宫禁中通宵达旦的玩乐，好不荒唐。”

“臣愚笨，不知有此储君，是陛下之幸，还是国家之患。”姚思齐字正腔圆，并没有刻意带着情绪，但落在姚元睿耳朵里却是咄咄逼人。

“……”姚元睿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聚拢，他一语不发，眼神在代王和陶定两人身上来回跳跃。

风雪愈盛，打了个寒颤的姚元睿沉默良久后，终于开口，冷静道：“你们想让朕怎么做呢？”

“处死兰馥，废掉太子？”

兰馥闻言大惊，连眼泪也顾不上擦，慌忙爬到姚元睿脚下，抱着他的小腿求饶：“陛下……”

“陛下……”

姚元睿俯身，伸出自己被岁月磨砺过的手，摸了摸兰馥发红的脸蛋上那两条清晰的泪痕，依依不舍道：“听话，是他们要朕逼你去死的。朕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又如何救得了你呢？”

“他们铁了心要逼宫犯上，看来眼里早就没有朕这个天子了啊！”

“……”

“……”

姚思齐与陶定默契的对视一眼，并不接话。围在外面的士兵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龙武军上下百余人护送天子入蜀，一路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他们都是有些资历的卫士，面对这种情况，更愿意留在长安守护自己的一家老小。若是他们心里没有姚元睿这个陛下，又怎么肯临阵出逃呢？

姚元睿或许知道，但他并不在乎。

在他成为大权独揽的皇帝后，眼里就没有任何人了。无论是后妃、臣子还是百姓，于他而言，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黎庶的供养被他视为理所应当，后妃、臣子的阿谀奉承也成了家常便饭。他享受着手中权力带来的世间一切美好，却从来不去想如何履行职责。

泰和三十一年那个轰动帝国的案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盖棺定论后，不是没有人发出质疑的声音。可迫于朝廷的压力以及天子的手腕，那些清醒的人选择保持沉默。然而康靖忠一反，有人便趁乱问出了早在十三年前就该响起的声音：泰和年间的盛世，真是皇帝励精图治的结果吗？

先帝留下的一批能臣还在时，大虞的确欣欣向荣。然而自从那些人没了以后，国力便在不知不觉中下降。尤其是太子被废、陈氏倒台之后，世家重新洗牌，满朝朱紫换了一大半。他们尸位素餐，媚上欺下，从前推行的简单国策越来越繁琐，赋税也令底层百姓苦不堪言。

居于深宫的姚元睿长期泡在脂粉堆里不问国事，代其监国的宰相常彧广植党羽聚敛财富。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场风气为之一变。以至于到泰和三十八年，当年太宗费尽心思才艰难推行的科举因为常彧的一句“野无遗贤”就此罢黜。苦读数年诗书的文人雅士都指望这一年才有的一试鱼跃龙门，哪里甘心这渺茫的机会也被剥夺？

然而强权之所以为强权，自有它的霸道之处。寒门士庶们出人头地的通道被堵死，对朝廷怒火也因此达到顶峰。当初太宗有多受爱戴，如今天子就有多受厌恶。居高临下者注定无法平等地看待众生，所以康靖忠携两道一反，大虞其他地方文人都保持着沉默。对待这个反贼，他们并没有立刻口诛笔伐。

可惜当初是姚元睿自己要闭目塞听的，所以那些卑微之士的声音，他现在想听也听不到了……

姚思齐一招手，立刻有两个亲兵上前，一左一右架走了兰馥。美人嚎啕之声凄厉，比砭骨的冷风更令人心寒。姚元睿瘫坐在垫着自己玄色貂皮大氅的木架上，双手垂在膝边，望着门外的眼睛空洞无神。

“陛下……”万家宝见姚元睿这副模样，不禁老泪纵横。他忙从地上爬起，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顾不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指着姚思齐和陶定，恨恨道：“你们……你们……”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眼里还有纲常吗？”

万家宝抹了一把泪，哑着嗓子指责在场的这些甲兵：“陛下是君，尔等是臣。身为臣子，竟行此等悖逆之事，简直无法无天！”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这样做，良心上过得去吗？”

“代王、陶定、诸位将士，咱家劝你们好自为之。”

“万总管此言何意？”姚思齐擡眸望向他，眼神真挚，“我等护送陛下入蜀，如何不算为君分忧？君主有过则谏，难道不是忠臣该有的作为？”

“或许比起曲意逢迎的小人来，我们的做法不够温和。然而我等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共昭，不是万总管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否定的。”

陶定颔首，表示赞同。

万家宝听了这话，明白大势已去，一头栽了下去。

一动不动的姚元睿终于弯下了腰，抱着沾了一头灰的万家宝，失声道：“万家宝！”

众人见状，纷纷愣住。陶定亦觉得有些过了火，向代王投去问询的目光。不过姚思齐无动于衷，只是深深一揖，不卑不亢道：“陛下与万总管君臣情深，臣等甚是感动。只是现在战况如火，稍有不慎便会烧身，还请陛下速速动身，以免后有追兵，伤及圣体。”

“那万家宝呢？”姚元睿盯着万家宝膝上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湿了眼角。

“现在已深入剑南境内，离锦官不远。纵然后有追兵，蜀王难道是摆设不成？”姚元睿咬牙道，“万家宝必须和朕一起走。”

他们主仆二人不仅年龄相当，而且朝夕相处四十余年，情分超乎寻常的深厚。这份君臣之谊，比起姚元睿和王贵妃之间的关系也不遑多让。所以王氏去时姚元睿是真的伤心，现在万家宝昏倒他也是真的担心。

若是姚思齐只说动了陶定兵谏，自然不敢如此有恃无恐，其背后定有授意者。这里是剑南道，领剑南节度使的是蜀王姚知微。看来当年他大发慈悲放过的孽种，心早就野了。难得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肯隐而不发这么多年……

泪水模糊了视线，姚元睿抱着万家宝，悲伤地想：看来这剑南避祸之行，实则是羊入虎口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