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不臣(三)
第183章不臣(三)
“殿下……”
“别担心,我对陛下另有安置。”
车驾已经备好,临出发前,姚知微替来送自己的殷姒拢了拢衣:“马闻达的山庄还在闲着,安置受惊的天子再合适不过。更何况那儿有汤泉,任谁知道了也要赞本王一句用心。”
姚元睿养尊处优惯了,那副身子是既畏热又惧冷,十分娇贵。哪怕他本人打得了马球,御得了佳丽,也照样受不得委屈。尤其是泰和三十一年后,他开始沉迷享乐,身体就越来越废了。
他冬季长居华清宫,夏日久住芙蓉园,一年到头待在禁苑里的日子有限。而驻跸华清宫的时日,是他离宫最久的。毕竟汤泉稀有,常浴有延年益寿之效。姚元睿怕变老,自然天一冷就去泡上一泡。在今年倒春寒的蜀中,能有一池汤泉可供沐浴,实为一大幸事。
“那殿下早去早回……”殷姒擡头与她目光相接,依依不舍道,“我在府上等你。”
姚知微颔首:“好,等我回来。”
说罢,她带着人转身离去,背影迅速消失在风雪中。
煊赫的仪仗在队伍的最前方,负责压阵的则是蜀王麾下的玄甲军。这些仿太宗建制招募的精锐,个个以一当十。铁甲寒衣,在朔风细雪中稳步前进,犹如乌云坠入大地,天光也因此晦暗。姚知微挽缰驱马于仪仗尾,听着身后阵阵齐整的脚步声,心中格外平静。
“命主孤,只身就蜀,镇兵连祸结;运逢时,孤影面南,启物富民丰。”
十四年了,师父李玄所赠的谶语终于挨到了后半句。
剑南会在她手中兴盛,姚虞也会由她开启新的时代。挟姚元睿以令天下,而后取而代之……一登宸极,统御四方,想想就令她心情澎湃。不单是大仇得报的快感,更有做了前无古人之事的骄傲。
离人坡距离锦官不远,姚元睿的动向除了传递消息的斥候,再没有人比姚知微更清楚,但她还是刻意耽搁了一下才动身。毕竟已经到三月里了,气温回暖,落雪存不住,化后浸湿了道路,人马都难行。更何况这鬼天气连官道都难走,她要迎接御驾只能走小路,迟一些也情有可原。
破庙里,姚思齐安排过兰馥就离开了。姚元睿看着士兵把万家宝擡上了马车,这才肯挪步。陶定翻身上马,并没有下令开拨。等到姚思齐去而复返,他才吩咐众人动身。
风雪渐小,队伍沉默地前行。乌鸦又开始出来烦人,围着马车嘎嘎叫个不停。姚元睿听了一肚子气,掣开车帘对窗外的骑兵吼道:“叫代王想办法把这些鸟打下来!”
“是……”骑兵被他一吼懵了,连连点头,打马上前禀告姚思齐。
“殿下、将军,我们走时匆忙,箭矢未备。仅有的几袋箭这几天打猎也用完了,哪里还能找出来打鸟?”姚思齐身后的副官插话道。
“陛下这要求,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陶定的副将也跟着反对,“将军,将士们太平久了,身体大不如前。这几天又吃不饱穿不暖的,恐怕没有力气去做这种事。”
姚思齐闻言轻叹:“马上就到蜀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去回陛下,就说代王抗旨,等到了锦官任他处置。”
“殿下,这……”骑兵话都说不利索了,转头望向陶定。
陶定沉声道:“兵谏主要责任在我,殿下是陛下之孙,万万不能背这不忠不孝之名,还是我亲自去回禀陛下。”
“不用了,陶将军,”尖锐的枭啼自天空中划过,姚思齐定睛一看,波澜不惊的眸子掀起了涟漪,“姑姑到了。”
“什么?”陶定侧耳,果真听到了人马的声响。
马蹄落在泥里,刚往下陷就被拔出。车轱辘碾开了地面,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痕。此次迎驾的卤簿虽然从简,声势仍然算得上浩大。
明黄的大纛龙旗率先出现在视线中,紧接着是连绵的黄麾大仗。鼓仗在前,其次是辟邪的四象旗队,再就是殳仗和步甲。姚知微驱马走至仪仗前方,诸葛默率领一干将领跟在她后面。
姚思齐眼前一亮,忙策马上前:“姑姑!”
小道狭窄,仪仗见状,纷纷避让。
姚知微穿着亲王方许服的雪青色圆领袍,腰围九环玉带。脚踏六合,冠幞,端坐于青骢马上。微风轻拂,她身后旗帜飘扬展荡。随着座下鬃毛剪成三花样式的千金驻蹄不前,身后浩荡的大军亦止了步。
“思齐,陛下安在?”
众目睽睽之下,姚思齐就这样跑过来,实在有失体统。姚知微高声问询,正好替他找了个台阶。
姚思齐一点就通,当即答道:“陛下圣躬安,请蜀王殿下下马,随我接驾。”
姚知微拱手相让:“臣遵旨。”
见蜀王跳下马,两边骑马的将士都不敢安坐,纷纷跟着站在了地上。诸葛默等人低头跟在姚知微身后,在姚思齐的带领下走到了天子的车架前。马车才停了这么一会儿,车轱辘就已经陷在了泥里,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陶将军。”
“蜀王殿下。”
姚知微和陶定见过礼,疑惑道:“陛下的车里还有别人?”
陶定点了点头:“万家宝昏倒了,陛下不忍弃之,所以把他安置在车里。”
姚知微面色一肃:“陛下重情,天下之幸。”
陶定和姚思齐对视一眼,齐齐侧身,让她走上前去。姚知微对着停在泥泞中的马车欠身,姿态放得很低:“臣姚知微接驾来迟,请陛下治罪。”
马车内的姚元睿早已心灰意冷,可如今的情况,他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要配合外面的姚知微。他思忖片刻,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不甘,有气无力道:“来了就好。”
“社稷罹难,朕心不安。然康贼来势汹汹,朕值花甲之年,实在无力应对。幸而太子已立,能替朕留守长安,守祖宗基业。”
“朕此次仓促驾幸蜀中,一为避祸,二为让贤。知微,你身为宗室之中的佼佼者,来日,一定要替朕好好辅佐新帝。”
让贤?
姚思齐捏紧了拳头,很想问问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然而挡在他前面的姚知微却跟没听懂姚元睿的言外之意一样,俯首称是:“知微既为陛下之臣,又为陛下之子,承蒙厚爱,得有今日之绩。国家蒙羞,知微万死不敢辞其劳。更何况替父皇分忧,是儿臣的本分。”
“蜀中自闻康靖忠反后,就聚集义军数十万。只待陛下一声令下,臣即刻领兵出川,荡平叛贼,收复河山。”
姚知微的这番话义正辞严,听上去就像是在宣誓。然而字里行间,丝毫不提方才姚元睿所说的“辅佐”和“新帝”,摆明了同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场之人大都是武夫,直脑筋不懂弯弯绕绕,听了只蜀王的发言只觉得热血沸腾,并不知晓其中的机锋。
姚元睿被她这么不冷不热的一挡,顿时哑口无言。姚知微乘胜追击,恭敬道:“请陛下移驾,随臣前往锦官。”
“……”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姚元睿忍了。待他下了马车,看见姚知微准备的迎驾仪仗时,心中的怒火便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