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时移(一)
第173章时移(一)
泰和四十一年冬,十二月廿三,长安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它柳絮一样绵绵不断地扯着,持续了三天,压垮了关内道无数平民百姓家里的房梁,同时也砸断了他们的腰脊。
皇宫里,今岁的年节过得也十分沉寂。当然,这和冬日里的天灾并不相干。只是因为这一年,天子姚元睿先丧兄长代王、后逝贵妃王氏,而大雪刚开始下的那一日,连在宫里活得最久的淑妃崔媛也与世长辞了。
铺天盖地的白暂时掩埋了世间的一切肮脏,银装素裹的人间繁华处也跟着变得沉寂、萧索。长安城中,所有人都关起门来,小心地庆祝着新年。毕竟朝廷没有明旨设禁,无论是富是贫,自己的日子总是要接着往下过的。而且这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是少有的家人、亲友团聚的时光。
不过大虞最尊贵的天家,却少了几分烟火气。
庄重肃穆的灵堂内,跪着四位滞京的皇子。从右往左,为首的是淑妃之子、齐王姚知礼,而后依长幼之序,分别是吴王姚知诲、晋王姚知载、宋王姚知谨。四人皆斩衰素服,腰围绖带,跪在停在灵堂正中的棺柩前。
先前朝廷已经大操大办了姚元睿下旨追封的宣皇帝姚元昭和纯皇后王贞的葬礼,等到淑妃遽然离世时,宰相常彧以户部之蓄所耗靡费为由,劝天子三思。姚元睿当即允了,以淑妃“性淡泊,好简朴”作借口,命礼部用心操持。
毕竟,姚元睿和崔媛虽年少结合,但两人却一直不对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搞不懂崔媛为何要进宫嫁给自己,得偿所愿后却又将自己视若敝履。就连姚知礼,也是他态度强硬的结果。
这么多年来,二人一直平平淡淡,见面的机会也少。废后自戕后,崔媛干脆告并卧床,鲜少在人前出现。姚元睿这个做丈夫本就不喜欢她的性格,察觉到对方也不喜欢自己后,就不再给自己和对方添堵。反正有王贞捧着,他也不缺上赶着的女人。帝妃感情不深,因此,淑妃的葬礼姚元睿并不上心。
不过在大虞,但凡有品阶的人下葬,程序都称不上简单。所以,虽然皇帝那么说,礼部仍忙得焦头烂额。而且一把年纪的户部尚书是崔家人,和淑妃崔媛是堂兄妹。于情于理,这个开支都不可能省得下来。更何况,姚元睿还下旨令诸位在京皇子替其守灵二十七日。
这个讯号,让吴王和晋王都开始惴惴不安。
本来王贞去世时,是姚知诲喜,姚知载忧。但等到圣旨一下,王贵妃追封成王皇后,两人的心情便截然相反了。
历丧母之痛的姚知载,看见了父皇对母后的“用情至深”,悲伤之余,欣喜自己也算成了半个嫡子。原本幸灾乐祸的姚知诲,还没因便宜弟弟那受宠的母妃去世而松口气,就眼睁睁地看着晋王刚死的生母被追封为后。
礼法如山,嫡比长尊。
同庶长子比起来,似乎嫡子再年幼也是高贵的。所以在姚知诲看来,晋王丧母,未尝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联想到自己出身卑微、不受天子青睐,只因中宫空虚,占一个“长”字才得以在京中立足,他不得不感到害怕。
薨逝的生母被追封为皇后,姚知载是悲喜交加。他所悲自然源于母子亲情,但得到母妃被追封的消息后,那悲里也滋生出了不甘和遗憾。喜,则是喜自己那即将板上钉钉的“嫡子”身份。
王贞的皇后身份虽然是死后哀荣,但也足以说明天子对她独一份的感情。姚知载因此沾沾自喜,只要孝期一过,他便能着手联系母后生前疏通的关系,指使一些站队自己的臣子上书,尝试催促父皇早立太子。毕竟故人接二连三的离去,姚元睿之前不肯立储的心也应该开始动摇了。
只是淑妃没有追封为皇后,为何姚元睿还要非她所出的皇子替她守灵呢?
嫔妃去世,非其亲生子嗣者,往往只需要亲自或是派人吊唁一番。只有国母崩殂,才配让非其所出的皇嗣守灵。而今淑妃之死,不仅让他们三个“外人”披麻戴孝,连外放的那九位皇子都受诏回来服了几日丧。
虽然这是因为挨近年节,按例也该轮到他们回来述职。但也有可能是姚元睿连失一兄二妇,心态发生了变化。没准,他真的想择子而立,好放手安享晚年了。
姚知诲和姚知载都这么想,宋王却在一旁打着瞌睡。守灵的四位皇子里,也就只有姚知礼这个亲生儿子的悲伤不是作伪。
齐王姚知礼安静地跪在蒲团上,双目无神。那眼球上密布的血丝和下眼睑处明显的乌青,充分说明了他为人子的孝心。崔媛去世后,他迅速消瘦下去,脸上肉几乎在半个月内掉光了。过分的瘦削,导致其原有的几分温雅都失了,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沉郁。
说起来,淑妃去世的至今,姚元睿从未踏足过灵堂。林澈倒是按照计划,在给崔媛哭灵的时候昏倒过去,成功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估计用不了多久,因王贵妃去世而形容憔悴的天子,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长安城因接连的国丧而死气沉沉,远在千里之外的剑南锦官却一片祥和。
剑南道今年是大丰年,所获稻粟,不仅填满了各州新建的粮仓,而且换下了经年攒存的陈粒。且这三年来,姚知微牵头蜀中望族发掘的矿藏,也探到了所产丰富之地。代王留给她的庞大的资源,也在年前给她彻底吞下了。
所以,姚知微这一年里,有失去的悲伤,亦有获得的喜悦。生死离别她早已看淡,不辜负死者生前所盼,才是活着的人应该做的。旧账还未翻过,但每岁每日,都是新的开始。
……
“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寒暄就免了,原公子请坐。”
“谢殿下。”原济欠身落坐,接过王府婢女奉上来的热茶。
姚知微凝眸望着他:“恭喜,返回的时机已经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王府仆役早已退避,敞亮的花厅里除了两人,只偶尔路过一缕携有暗香的风。风吹面不寒,化在茶盏氤氲的雾气里。原济低眉,轻啜一口雪白瓷盏中嫩绿明亮的汤水,答非所问:“烹去梅上雪,来煎玉露茶。殿下晓得以妙趣对雅兴,我却连自己是谁的种都不知道。”
“那个家……”
他搁下手上清茶似有万钧重的清茶,自嘲道:“在下真是一点也不想回。”
姚知微亦抿了一口雪瀹的青茗,温热的茶水入喉,甘醇鲜爽的滋味尚停留在舌尖。茶盏上缓缓升起的淡淡的一缕雾,含着清香浮于眼前,萦在鼻尖。
“那是他们的错误,不是你的错误。你应该责怪他们,而不是委屈自己。”
她的平静让原济心生敬佩,然而每个人的不幸都是独特的。家娼所诞,父子尽欢,男人有时实在肮脏到了难以理解、疯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根本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疯掉的母亲也在容颜尽毁后被他们活活饿死。
越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围墙里的阴暗便愈深沉。看不见光的日子那些里,他简直活得不如畜牲。好在丧尽天良的人,也会有报应。天谴虽然来得晚了些,但总比不来要好。
这两代的原家子弟都不洁身自好,于“嫖”之一字颇有心得。有百年积攒下来的殷实家业托底,只要不犯“十恶”,他们在丰州可以为所欲为。
男人嘛,总认为女人本性□□,选择完全忽略自己的无耻。等到他们得了脏病,又开始辱骂、毒打那些自己曾经光顾过的秦楼楚馆里的姑娘。然而放着家中贞淑的妻妾不睬、选择去做闝客的,也是他们自己。
原家嫡支这一代人丁凋零、几乎后继无人的局面,是原济乐意看到的。他们把他踩在脚下又亲手捧起,前倨后恭的态度,也令原济发笑。不过笑归笑,偌大的原家没人不眼馋,而那些人先欠了母亲和他。
一桩桩旧事在脑海中闪过,原济浑身血液上涌,升过喉头,染红面颊。他对原家人的愤怒,不亚于姚知微对姚元睿仇恨。
“殿下放心,我不会为难自己,也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原济极力压抑着身体里的火,让自己翻腾的热血重新流归心房,“我与殿下之间的约定永远作数。待我掌权,原家在我手中一日,就会站在殿下身后的一日。”
姚知微点头:“多谢。不过原家不趟浑水就行,你那几位还未咽气的……家人,并没有死心。”
“就算他们再怎么努力,也来不及了。”
原济温温柔柔地笑道:“我是原家嫡支唯一健康的男人,我的两位父亲或者说两位兄长,他们别无选择。”
“过继的子侄,当然不如自己的种。选我,至少他们还有赌对的可能。”
“……”姚知微陷入片刻的沉默,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当然,或许原济需要的也不是自己的安慰。
“入京的十二名细作我已经挑好,但她们不能以我的名义去往王府或者禁庭。听说原家从不把路走窄,不止京中那四位,连本王都记不清名字的九位兄弟都开始联络。”
“劳烦子益先脚踏两条船,带着她们去吴王那里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