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恩仇(二)
第166章恩仇(二)
仓促间打了照面,殷姒犹自惊惧。她望着眼前从头到脚写满了“随和”二字的道长,一时间瞠目结舌。
大虞崇道,作为国师的弟子,李惟的衣着实在是过于朴素。既不戴符合他洞真身份的莲花宝冠,也不披象征他地位的紫纱青里帔,只着一身简简单单的青衣,别了支桃木子午簪。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且爽朗大方,却和殷姒印象中那个衣若云霞、头顶金观、执环佩板的法服国师相去甚远。
哪怕仅有一面之缘,殷姒也清楚的记得,前世自己被迫化名入朝元阁修习时,奉旨替她冠巾的大虞新任国师长什么样。
适时木已成舟,晋王抛弃了夫妻间的海誓山盟,将她看成一步登天的青云梯。殷家父子亦劝她委身侍君,帮晋王入主东宫,并以父母的坟茔相威胁。曾经捧她上天的人合力将她推向深渊,无助、失落、绝望……比爱人、亲人背叛更可怕的是,他们原本就在欺骗。所谓真情,只是自己被蒙蔽了双眼,自欺欺人。
或许他们也有真心,但从没给过自己。又或许给过,但那点感情微不足道,同通天的坦途相比,取舍起来太过容易。谁让她本一无所有,然而拿捏起来却又比谁都容易。怕疼、怕死、怕早已经故去的父母被开棺戮尸,柔弱不能自理的殷姒实在是太好操控了。
所以,表情冷漠的国师看向她时,那双深沉的眼睛里的尽是悲悯。
“今始冠巾,暂别红尘。”
“予女殷姒,道号无妄。”
“殷姑娘,在下李惟,久仰大名。”
“……”
“阿姒,你怎么又发起呆来了?”
眼见李惟率先打起招呼,殷姒却愣在原地,姚思嘉忍不住替她分辩:“阿姒她比较怕生,李大哥勿怪。”
李惟颔首:“无妨,是我唐突美人。久闻殿下得姑娘,金屋藏娇,轻易不肯让人瞧。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油嘴滑舌,小心我告诉姑姑!”姚思嘉冲他瞪眼,随即重新牵起殷姒,温声道,“阿姒,这位是国师的徒弟、姑姑的师兄、王友李惟。”
“名乃虚物,姑娘叫我李惟便可。若不嫌弃,自然也可以随思嘉喊我一声叔父。”
“什么叔父?我可没喊。”
这般鲜活的性格,真的是朝元阁上那个仙气飘飘的道长吗?
殷姒终于缓过神来,收回在他身上流转的目光,欠身道:“抱歉,道长貌似我一位故人,所以一时失神。”
不待李惟摆手,姚思嘉便好奇地问:“故人?你何时结交的故人?”
泰和三十八年,姚知微在决定带回来前,就先把对方查了个底朝天。殷姒的生平经历并不丰富,甚至可以说是单薄。姚思嘉看过有关她的记录,自然了解。
十岁之前,殷姒在平陆县随父母生活。母亲与父亲相继去世后,她被接回了长安的殷家。在殷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难有结识外男的机会。而十六岁之后,殷姒的活动轨迹与她们高度重合,更没可能见过这位三年没影儿的李道长。
所以何来故人一说?
殷姒自知失言,尚待分辩,便听李惟哈哈一笑,朝姚思嘉挤眼:“小思嘉,这你就不懂了吧!万物之美大多相似,让人一见如故又不是我的错。当然,也不是殷姑娘的错。我看我与姑娘有缘,不如替姑娘算上一卦?”
“得,”姚思嘉乐了,“你拐着弯夸自己玉树临风,我的确不太懂。”
“不过——”
她扭头望向身侧的殷姒:“他这卦算得可真不错,阿姒,你要试试吗?”
“红颜薄命,越算越薄。”姚知微一手端着摘了的乌纱,一手提着横襕的侧边,稳步下了台阶。身后,是与她一样着了青色袍诸葛默、卫硕、宁青筠以及徐静姝四人。
“她不愿意,”姚知微径直越过他,走至殷姒面前,转过身来,对着李惟,昂首道,“不许给她算。”
不明所以的诸葛默等人面面相觑。
“少言姐姐好、诸位先生好。”姚思嘉一见到诸葛默,便迫不及待扑了上去,丝毫不避讳眼前这些人。
卫硕等人见怪不怪,只齐声道:“参见郡主。”
李惟被姚知微盯着,顿时如芒在背:“不算就不算,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好了,今日是你的生辰,赶紧过寿,完了我还有要事相告。”
姚知微双眸一转,顿了顿道:“卖什么关子……”
“不过今日春耕诸位也累了,一起简单用个膳,就回去休息吧。”
“谢殿下。”
上司如此贴心,自然无人不应。于是一行人先后让进尚飨厅偏厅。至于为什么是偏厅,毕竟不是宴请,姚知微也不喜铺张,人不多,自然也用不上那么大排场。而且训练新兵和制造火器,耗费甚巨,秉持能省则省的原则,席间的菜都很寻常,只胜在鲜美和地道。
众人分主次坐下,李惟落座在姚知微对面。殷姒一擡眼便能望见他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不由如坐针毡。好在李惟并不关注她,只顾自己大快朵颐。期间余下众人起身给姚知微敬酒,他也稳坐不动。
姚思嘉倒是鄙夷李惟这种胡吃海塞的粗犷做法,但姚知微和诸葛默在场,她也不好与他斗嘴。不过偶尔和李惟对上眼,还是会赏他个白眼,表示不屑。李惟却大大咧咧,浑然不在意地将公筷伸向她看中的菜,看乐了一桌人。当然,殷姒除外。
这顿饭殷姒吃的魂不守舍,姚知微也察觉出了异常,于是饭局早早结束。但即便她的生辰不操办,仍有客来贺。好在她御下有方,官吏僚属得令后,并不会来打扰。于是嘱咐姚思嘉并诸葛默替她会客,自己先送殷姒回去歇息了。
吃饱喝足的李惟眯着眼,在幽篁居外等她。
暮色四合,月与日同挂西天,一明一暗。倦鸟收羽,化作小小的一团,落下时压颤了横斜的梅枝,于是不可避免地惊掉了三五瓣本就显露凋零之态的朱砂。那麻雀儿歪着脑袋打量李惟,不待对方靠近,就叽喳一声,扑扑振翅飞走了。
“现在可以说了吗,我的好师兄?”姚知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李惟转过身来,点头:“希望你能平静地接受。”
“什么?”
“自己看吧。”
李惟轻叹一声,伸出手,宽厚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根窄长的素帛条。姚知微忙将其拿过,在昏暗的光线慢慢展开。目光触及到那简明扼要的三个黑字时,鸦睫一颤……
泰和四十一年,春,正月二十四,代王姚元昭薨于淮南扬州,寿终正寝。
次月初一,淮南道加急递送的讣告呈至御前。姚元睿自梦中惊醒,还未惊动枕侧的王贞,就于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见万家宝压低了声音在外间说话。可惜隔得太远,又有卷帘、帷幄阻拦,只能听见细微的说话声却听不清说什么。
姚元睿撑起身子,坐在床头缓了片刻,便吩咐寝内值夜的宫女掌灯。王贞被他掀被起身的动作惊醒,又听见他传人掌灯,十分睡意散去三分。她拢着锦衾坐起,被账外亮起的灯火刺得蛾眉轻蹙,惺忪的睡眼里蓄着刚生的水:“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