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荒唐(二)
第162章荒唐(二)
姚知微凝眸望着一片冰心的诸葛默,眼神幽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自己。不过她只恍惚一瞬,就恢复成那副平静的模样,颔首道:“准尔所请,莫负痴情。”
“若是有机会的话……”她转过脸去,目光沿着殷姒轮廓的线条流盼,连绵的情意带起三分幻想。喉头滚动,姚知微半是承诺半是保证道:“那就,一起办吧。”
话落,殷姒怔愣了一下。诸葛默点头,应了个是。姚思嘉上前,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诉说,将她游离的思绪唤回:“阿姒同喜,看来你已经拿下姑姑了。以后我们可不止是朋友了,而是亲人。”
亲人?
原来除了殷家父子,她还能有别的亲人……
密雪如飞絮,纷纷扬扬,落满了长安城。天地间一片缟素,入目俱洁,连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仙境中才会有的玉宇琼楼。未经清扫的石阶似瑶台,落足便拓出一个清晰雪印。
又是一年上元节,皇帝携百官祭祀祖宗神明过后,在宫中大宴群臣。长安城中,宵禁暂解三日,热闹非凡,乐舞百戏更是通宵达旦。是以城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中,皇帝姚元睿正与一些亲近的宗室子弟、三品及以上的官员把酒言欢。席间觥筹交错,山珍海味流水一样送至,直叫人看花了眼,不知何处下筷。台上优伶更是踏歌伴乐而舞,卖力地歌颂天子治理下的太平盛世。
酒酣耳热之际,吴王姚知诲起身贺圣:“父皇,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今岁飞雪迎春而京中屋舍俨然,并无坍圮,可见此象甚吉。所以儿臣斗胆,自支银钱,为父皇定做了一盏花灯。恳请父皇赏脸,移步城楼一观。”
晋王姚知载不甘示弱,亦执盏起身道:“父皇,儿臣也给父皇备了花灯,比皇兄的更大更壮观。”
“陛下,您瞧二位殿下多有心,”万家宝笑着帮腔道,“奴才看这饭也吃的差不多了,陛下不妨去城楼上露个脸,与民同乐。”
女眷们另有设宴,并不在此,所以众人都放得开,除了吃喝就是观舞乐,眼下已经饱腹,闻言都齐刷刷地朝上首御座看去。姚元睿与这些紫绶金章的臣工们一样,吃酒吃的满面红光。他接过万春荣绞上来的热巾子擦了把脸,由万家宝扶着起身:“既然如此,摆驾和风门。”
“是。”万家宝点头,给徒弟使了个眼色。
万春荣将他扔还给自己的热巾子收在怀里,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到:“陛下有旨,摆驾和风门——”
天子出行,仪仗逶迤。参加宴席的宗室和官员按身份地位的高低,依次跟在御驾后头,默默无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明烛高挂的石径上。道路及道旁的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栽种的腊梅枝影横斜,颜黄如玉,散发出浓香在沁人心脾。
上元节是十五日,穹顶自然是圆月高挂。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整个夜晚。因为每年皇帝都会在上元假节日亲临或是派人来和风门撒新岁刚铸的铜钱,所以和风门城楼下特意辟出的广场上被来捡钱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达官显贵与文武百官很少会凑这个热闹,毕竟年节朝廷会给他们发节礼。不过平民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希望能得到一枚新钱,替自己在新岁里讨一个好意头。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年一度的盛会里一瞻龙颜。还有那么多大人物,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当然,宫廷设台许士庶共赏的演出也值得观看。
新岁是泰和四十一年,姚元睿十六岁登基,至今也有五十七岁了。饶是人人见天子都山呼万岁,但作为天子作为凡人,也依旧活不到万岁。不过跟大虞的历代先君比,姚元睿已是高寿。
得益于年轻时的自律,而今姚元睿的身体依旧硬朗。经年累月的养尊处优带来不少好处,例如比起满头白发的同龄人来说,年近花甲的天子只是青丝沾雪、鬓染微霜。看起来,似乎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倒是他身后的万家宝和一众宠臣,手脚不再麻利,步履也不再矫健。
吴王姚知诲年近四十,已经蓄起了胡须。他生母出身卑微,容貌平平,被醉酒的姚元睿宠幸了一次,这才生下他。所幸其遗传了姚元睿的眉眼,但在以“俊美”著称的姚虞皇室里,仅凭此,他也只能算是五官端正。没曾想留了寸许长的青须后,气质为之一变,整个人愈显成熟稳重。
同晋王姚知载、齐王姚知礼、宋王姚知谨这些年纪相去甚远的皇弟们比起来,吴王姚知诲在百姓面前的形象,更类储君。毕竟国赖嫡长,在大多数没有能力和资格娶妾的黎民看来,长子继承家业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大虞人人皆知,自泰和三十一年太子谋反一案后,天子似乎对立后、立储之事失去信心。昔日不受宠而早早外派出京的皇子们被接二连三调动,在外迁转,归途不可期。侥幸留下来的四位皇子,至今也没有任何一位有入主东宫的迹象。不过,民间似乎更偏向吴王姚知诲,而官场则更看好晋王姚知载。
晋王之母王贞出身七大世家之一,宠冠六宫,摄掌凤印,素日里仪仗与皇后同。可惜姚元睿予其皇后之实而不予其皇后之名,其子姚知载也就依旧名不正言不顺,是庶而非嫡。故太子之位,仍然悬而未决。乍一看,似乎姚元睿的每个儿子都有机会,只是留京的几个赢面更大而已。而赢面大的皇子里,又以吴王、晋王呼声最高罢了。
其实齐王姚知礼若想争一争,三兄弟倒能来个三足鼎立。毕竟汝阳陈氏倒后,清河崔氏便荣登七大世家之首,其实力不容小觑。不过姚知礼一向与皇帝公然唱反调,那些举棋不定的小人就是想站队,也断然不敢站他。而且清河崔氏另压有宝,并不是完全置身事外。
“陛下驾到——”
随着姚元睿站定,城楼上的小黄门齐声唱驾,广场上人潮如海,顷刻化作伏地的破浪。只听震耳的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喧阗破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元睿和蔼地笑着,吩咐身边人传令平身。于是城楼上负责扬帝音、传令旨的一十六名小黄门,又是一阵异口同声。待底下百姓纷纷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城楼,早已安排好一切的礼部尚书彭彰轻轻击掌,便有穿戴一新的侍者鱼贯而行,端着装有黄澄澄新钱的漆盘,低眉顺眼地走至御驾前。
彭彰适时开口:“新币已备,臣礼部尚书彭彰,求请陛下拨钱,赐福万民,与之同乐。”
姚元睿颔首,接过万家宝捧来的一把崭新的铜钱,走至垛口,尽数撒下。底下人声鼎沸,早已争抢起来。士兵们大声呵斥不许哄闹挤压,也无济于事。姚元睿象征性的丢了两捧后,便看够了热闹,吩咐道:“诸君与朕同乐,一齐为百姓赐福,贺大虞国祚绵长、盛世永在。”
“儿臣遵旨。”
“臣遵旨。”
自是异口同声的一答,有着万众一心的气势。然而人心隔肚皮,应声的这些人难免各怀鬼胎。吴王与晋王争相撒钱,拼着谁底下人站得更密。常彧陪在姚元睿身侧,乐呵呵地恭维他的功绩。其余人各得一捧,论资排辈,按照顺序轮流到城垛口撒钱。毕竟城楼再大,前面也站不下这许多人。算上仪仗与参宴的显贵,可足足有六百余人,更别提还有那些带甲举旗的士兵。
赏钱很快分发完毕,姚知诲走至御前,恭敬地请示:“父皇,儿臣的灯已经准备好了。”
“父皇!父皇!”一直在偷吃点心的宋王姚知谨擦了擦嘴巴,挤到姚元睿面前,眨巴着眼睛道,“儿臣想先看十六哥的宵灯!”
翻过年去,宋王姚知谨也有十岁了。这三年来,他身子壮实不少,脑袋却总是缺根筋。说起话来直言不讳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不过他是姚元睿最小的孩子,亦出自王家的生母福薄,自幼抚养在贵妃膝下,倒也没人敢说些什么。皇帝不曾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平日里也尤为纵他。但当着天下臣民的面,姚元睿不好驳了吴王的面子。
随着年事渐高,姚元睿对权力欲的掌控愈发强。吴王和晋王都是他制衡朝堂的工具,这种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偏心任何一人,都会影响已经形成的稳固局面。毕竟他的年纪一日大过一日,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当然,这几年里催姚元睿立储的官员不是没有,可他并不上心。连免了几位进谏官员的职后,就再也没有人上书言此事了。一方面,朝臣们见皇帝身体康健,拿不准其能春秋到几时,怕触了霉头。另一方面,本朝至今六帝,顺位继承大统的天子和发动政变登基的君主数量是二比一,不能说低。所以有没有东宫,好像也不是十分重要。
或许太宗陛下开了个“好头”,他的文治武功完全能盖过血腥夺权的污点,也证明了皇位似乎可以能者居之。
“一起放了吧,”姚元睿捋须,面带笑意,目光依次扫过吴王和晋王,“难得你们两个有心,朕也不好厚此薄彼,不若让在场的所以臣工百姓一起开开眼,看看谁的宵灯更漂亮。”
姚知谨抚掌称妙,胖嘟嘟的脸颊随着他的兴奋抖动:“好啊!十六哥,快让人把你准备的宵灯拉出来给大家伙开开眼,我已经等不及了!”
吴王与晋王对视一眼,空气中似乎燃起了硝烟。接着,姚元睿耳边便响起了两句同步的回答:“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