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低头（一）
第157章低头（一）
毫无疑问,在蜀军这极具杀伤力的秘密武器面前，吐蕃毫无还手之力。三千前锋，折损一半。剩下一半，或残或伤。平叛时势如破竹,好不容易积攒的士气,如今只一战,就败掉了七分。剩下那三分,也摇摇欲坠。
噶尔·博育的脸色很是难看,这是吐蕃军队第二次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上一次，还是在大虞太宗在位的时候。军情如火，弘乂赞普顾不得安慰这位老师,忙下令收兵，并派人遣送伤兵回噶达城休养。
当晚,吐蕃王师也扎营金川河对岸。
升了帐后,众将一致保持沉默。噶尔·博育派出的三名将领，跪在帐中,齐声告罪。弘乂赞普并未责怪，反而亲自扶起他们,面带愧色道：“虞军有此武器，属实出人意料。此战,我亦有不察之罪,三位将军请起。”
诸将闻言,无不动容。
“赞普胸襟宽广,是吐蕃之福。”噶尔·博育起身，朝着那半大的孩子鞠躬。帐内众人见状纷纷效仿,口称其为吐蕃之福。
弘乂赞普坦然受之，对诸将道：“姚虞,大国也，不宜交恶。今日一战，更知敌我差距。我欲与之修好，诸位可有异议？”
话落，无数道目光落下了噶尔·博育身上。只见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赞普远见，我无异议。只是议和一事，恕我难以相陪。”
弘乂赞普点头附和道：“大论先回去吧，逻些城中的余孽，还需要您仔细搜查。”
“是。”
噶尔·博育是勃达赞普时期的老人了，当初吐蕃攻打姚虞，献策的正是他父亲。可惜大虞太宗亲征，人才刚出京城，其派遣的先锋就千里奔袭，连拔数寨。勃达赞普当即就怂了，立刻遣使谢罪，并以厚礼迎娶大虞公主。其父也因此见恶于君，郁郁不得志。
现在，他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左右吐蕃王庭大事，自然想要替先祖找回场子。大虞自太宗驾崩后，在西南一带控制力大大减弱。其属国吐谷浑，还差点就被那囊·扎吉次仁给灭族了。所以噶尔·博育认为，享受了许久太平盛世的虞人已经变了。战火，一定会让他们恐惧。
毕竟大虞的主要兵力，集中在河北道、陇右道和剑南道。河北太远，不足为惧；陇右虽近，扼塞为要；剑南为邻，自顾不暇。蜀中乱了那么多年，来了个天命之女也花了七年时间才安定，哪里能跟他们硬碰硬？
按照噶尔·博育的推理，两军对垒，得势的应该是吐蕃。可惜，他低估了大虞，更低估了姚知微。她入蜀后的一番改动固然推行艰难，但总归是实施了下去。新兵新制新武器，充分证明了，并不是人多力量才大。
吐蕃输了，他也输了。
乌则赞普再修两国之好的想法是正确的，东方之国底蕴深厚而且开放包容，所以强盛。吐蕃地理位置本就不够优越，继续固步自封下去，只会成为自大的夜郎。只是让噶尔·博育去跟虞人打交道，他本人可能无法接受。弘乂赞普了解他，所以给他一个台阶下。
不过两国修好是一回事，交不交这些俘虏又是一回事。
姚知微将信件递给诸葛默，询问她的看法：“少言，你说，本王应该把那囊·巴桑杰布交出去吗？”
“弘乂赞普的字，倒是还不错。”诸葛默认真地看了一遍，方才回答姚知微的问题，“殿下心里应该有答案才是，怎么还来问我？”
殷姒窝在胡床上，脸色发白，声音也透露着她的虚弱：“难道殿下帮那囊·巴桑杰布阻截追兵，不是为了救他？”
姚知微颔首，替她提了提被褥：“他有价值，所以救了。如果谈和，他是明码标价的人质；如果不谈，他是后患无穷的开端。”
毕竟吐蕃统治雪域，也才一百二十年。此前，诸部落各自为政。直到有孟族崛起，他们才被迫归一。所以在吐蕃的领地上，尤其是偏远的西北一带，还有不少和逻些城统治者们貌合神离的部族。那囊·巴桑杰布逃过去，未必拉不起一支起事的队伍。
“那就放了，”诸葛默折了信，平静道，“若不是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今日那支军队可能真的冲过来了。当年两国约定，以金川河为界。而今，是他们先越界。”
“常言道‘主辱臣死’。吐谷浑的名存实亡，让大虞遭侮多年，趁此良机，殿下何不雪之？”
“更何况，我对那位弘乂赞普十分好奇。”
姚知微挑了挑眉：“稀奇，你也会对无关紧要的人感兴趣？”
“我……”诸葛默不擅长说谎，心虚时眼神有些飘忽，话也不大利索。好在殷姒在侧，她很擅长伪装，刚好可以替她圆过去。
“对少年英雄，人难免会生出几分好奇。不瞒殿下，我也想看看这位弘乂赞普是位怎样的人。”殷姒说这话时，黯淡的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脸上因先前观战蒙上的那一层灰暗的苍白，也隐去许多。她精湛的演技能骗过姚元睿甚至自己，自然也能糊弄姚知微。
果然，她说完之后，姚知微皱起了眉头：“这样吗？”
“那就一起见见吧。”
……
天是阴惨惨的，空旷的平原上，砭骨的寒风呼啸而过。马在泥浆里行走，有些打滑，好容易才拔出蹄子。狼皮大氅的毛领在朔风的淫威下朝一个方向倾倒，如柔软水一般丝滑。潮湿而冰冷的空气里，人马呼出的气息化成了一阵白雾。
弘乂赞普带着百余骑，缓缓向蜀军大营进发。早有蜀军的先锋，奉命来迎接这位年轻的高原之主。他先带这行吐蕃人走过森罗的军阵，领略过大虞将士们手中刀枪剑戟的寒光，才把他们引回正途。
“……”弘乂赞普明白，这是大虞朝廷无声的示威，他保持着沉默。只是当他看见不远处那些被俘虏的吐蕃叛军时，还是忍不住，用还算顺畅的中原官话问道：“这些人里，有那囊·巴桑杰布吗？”
尤丰并不答，只勒马停蹄，还算客气地开口：“请赞普下马，面见蜀王殿下。”
“你们好生无礼！”噶尔·博育之子噶尔·强巴闻言，怒气冲冲道，“亏你大虞是礼仪之邦，连来者是客的道理都不懂？我吐蕃赞普是何等的尊贵，你们主人竟不亲自出来迎接？”
“不请自来者可算不上客，”尤丰反唇相讥，“你们赞普身份尊贵，我们殿下身份就不尊贵了吗？这里是大虞的土地，还轮不到你在这里狂吠！”
噌——
噶尔·强巴拔刀，指着前面的尤丰，大吼：“你说什么？”
尤丰身后的卫兵见都尉受衅，纷纷提戈相向，不甘示弱。吐蕃的战士见状，亦抽刀与之对峙。尤丰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人收手，全然不在乎地开口：“赞普，请。”
“你……”
“强巴。”弘乂赞普开口制止自己的发小，而后翻身下马。
他年纪不大，个子也并不高。仪态和风度倒是十分的大方，颇有王者之风。脑袋上的头发都结成辫子，披垂着，每一根辫子的发尾都坠着个镶嵌着宝石和璎珞黄金圈饰。
噶尔·强巴冷哼一声，也跟着下了马。尤丰让人拦住其他护卫，亲自领着二人进了帐。帐前的士兵打起毡帘，温暖的气流扑面而来。弘乂赞普擡头，只见帐中人出乎意料的少。没有带甲的将军，没有魁梧的武士，有的只是貌若好女的文书、不怒自威的蜀王以及她身边面若桃花的少女。
一时间，弘乂赞普觉得自己走错了地儿。他身侧，略高一些但依旧能透过婴儿肥的脸蛋看出是个孩子的噶尔·强巴瞪大了眼睛，还险些惊掉下巴。
尤丰朝着上首的姚知微鞠躬：“殿下，吐蕃赞普已经带到。”
姚知微黏在殷姒身上的一双眼睛这才游移至弘乂赞普身上，她朱唇轻启，礼貌而疏离地开口：“看座。”
尤丰闻言称是，搬了把胡凳放在帐中间，请弘乂赞普坐下。
“谢蜀王。”弘乂赞普不卑不亢地坐下，噶尔·强巴站在他身侧，手把在腰间刀柄上。诸葛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贵气少年，似乎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殷姒也装模作样地看了过去，但她对弘乂赞普和他身边白白胖胖的小子并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