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别扭(三)
第115章别扭(三)
“公子是不喜欢我这么说吗?”殷姒将面纱折挂在帷帽的宽沿上,垂下手,低声问。
殿下也不喜欢自己这么称呼她。
“没!”陈令丰抿了抿唇,心中一片燥热,好在脸色未变半分,“殷……双成姑娘可能误会了,我不能算什么君子。在族中……我顶多算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
殷姒掩袖轻笑,轻声细语道:“《易传》中言:‘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在我看来,这句说的就是公子。只是……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呢?”
陈令丰闻言,朝她拱手一拜,郑重其事道:“陈令丰,字茂林,家中行七。若是双成姑娘不弃,也可叫我的小字。”
“原来真会心如擂鼓,古人诚不我欺。”陈令丰在心中感慨了句,这才直起身。他掐着掌心,努力控制住自己目不斜视,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毕竟扮作纨绔久了,从前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早已在一次次放纵中分崩离析。所以,他方才会表现的跟急色的饿狼一般,令人不耻。
但是……
他的眼神忍不住往殷姒脸上飘,瞳孔微微放大,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真美。”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面前的殷姒,明显当得起“佳人”二字。
殷姒将陈令丰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她清了清嗓子,徐声道:“若七公子不嫌,殷姒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茂林——”
“在。”陈令丰捏住温润的扇柄,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发烫。事实上,他虽面色不改,却已红了耳尖。
殷姒不由莞尔:“茂林,真是个好听的字。”
“双成谬赞……”陈令丰轻吐一口气,稳住心神,压着步子往廊外低栏边走了一步,努力将目光转移到庭中老枝间萌发的新芽,温吞道,“哪家的尊长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为人上人呢?名与字,无非寄其所望。‘双成’两字,比起我的也不差。”
殷姒螓首轻点,思绪忽然一转,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那殿下的呢?”
知微、知微,殿下的名字,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含义?
“聪以知远,明以察微。或许当时,陛下希望东宫及其僚属能更加懂事,所以才给表姐赐了这么个名字?”陈令丰答完,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这些都是我胡诌的,毕竟殿下只有出生时的祥瑞引人注目。她的名字只有君长能呼,旁人避讳,谁会去打听这些?”
“且自七……自八年前,废太子案后,我陈家被贬出京,几经迁谪,势力大不如前。殿下虽在几方力保下无性命之忧,却也受此牵连,外放至今。”
“不过这样也好,好过在偌大的长安城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毕竟,彼时蜀中虽乱,却也没有那么多难防的暗箭。只是表姐一个女子要亲自披甲上阵,多少有些辛酸。”
“辛酸?”女子在力量方面和男子确实有着天然的差距,然而殷姒在见过姚知微在马背上的英姿飒爽后,却不敢再以己度人,“殿下她……应当不会这么想吧!”
陈令丰怕她误会,急忙解释道:“我没有说女子不如男的意思!当初的长宁公主,不也是女子将兵,为在外征战的高祖、太宗扫除后患?我只是觉得,战场上刀剑无眼,实在不适合姑娘家待。更何况像你和姑姑这样……的女子,理应在远离血光的地方安享太平。”
他咽下了“好看”这两个字,生怕一个不小心引起殷姒的反感。
“理应?”不知为何,殷姒听到这两个字,一种厌恶感油然而生。
见她翠黛颦颦,明目烁烁,陈令丰暗道不好。
被擦拭的锃亮的铜盏中,灯芯上那一簇小小的橘红色火苗倏而轻晃。殷姒手执秘色注子,小心翼翼地替姚知微添满了左手边见底的茶盏。
萦郁的幽香随着殷姒的到来攀上笔尖,沁入心脾,姚知微的目光在发黄的书卷上一滞:“多谢。”
如无案牍之劳,姚知微夜间并不饮茶。相处这么多时日后,殷姒总算发现了殿下的一个小习惯。
能夺千峰翠色的青瓷茶碗中,滚烫的清水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殷姒的目光从碗底那朵惟妙惟肖的牡丹上移开,透过眼前浮起的白雾,落在了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长眉入鬓,鼻梁高挺,红唇含珠,如刀刻斧凿般硬朗的面部线条,蕴藉着一种扑朔迷离的美。
雌雄莫辨。
殷姒悄然间红了脸:“殿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姚知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了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那双拈弓搭箭的手骨节分明,在青灯黄卷下愈显秀窄修长,色如蓝田暖玉,温润白皙,半点不似舞刀弄枪的武夫。然而,只有切身感受过它力度的殷姒才知道,这双漂亮的手究竟是不是徒有虚表。
殷姒脸红心跳了一阵,待回过神来,忙仓促地移开自己灼热的视线。
有些人哪怕穿着平平无奇的亵衣,举手投足间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气度。殷姒这样想着,忽然瞥见姚知微袖口处的开线,不由一愣。片刻后,她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您这身亵衣服破了,需要我为您找件新的来吗?”
姚知微仍埋首于书页间,在看完那一段晦涩的文字后,才慢慢擡起头:“不必了,明日换下来之后再缝补。”
殷姒难掩震惊:“缝补?”
“嗯。”
天子衣袍不过水,并不是一句玩笑话。伴过王伴过君的殷姒,尤其了解皇家的奢侈。同为天潢贵胄,晋王姚知载的衣物从不穿第二回,而蜀王姚知微一件衣服竟反复使用,甚至拿去缝补。明明蜀王在外节制一方,既领着朝廷俸禄又享着宗人食邑……
大虞如今国力强盛,王公贵族无不靡费寻欢,位高如姚知微,完全没有节俭的必要。且国之风气如此,以她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这么做只会被有心人归入“有失体统”或者“装模作样”。
姚知微将殷姒欲言又止的模样尽收眼底,她抿了下唇,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殷姒。”
“但这世上,本不该有任何事是‘理应’的。”
“男尊女卑不是天经地义,衣罗穿锦也非王侯应得。不过生来好命,承荫祖业罢了。可风水轮流转,谁能保证自己永远高高在上?又安知今朝炊金馔玉,来日不会吃糠咽菜?”
“若是不见外人,衣着无须讲究,干净整洁即可。”她将手中书卷倒扣在桌面上,端起那碗水轻轻地吹了两下,顿了顿,在渐渐淡去的白气中开口,“本王虽一向如此,却从不以己度人。你无须迁就我,分例暂时按王妃的规制来。”
殷姒忘记了自己当时是愧疚多一些还是羞赧多一些,但蜀王殿下的一番话的确令她开始自省。
然而,人靠衣装马靠鞍,她恰恰也选择了一条并不“体面”的路。想要以色事人,还是侍姚知微这种琼林玉树,在穿戴上绝对不能含糊。否则,容易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给比下去。所以,殷姒暂时除了愧疚,尚未做出改变。
而且对她来说,曾经被娇惯出来的习性一时之间还难以扭转。
前世兵荒马乱之时,她伴驾入蜀,总因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激起将领和军士的愤怒。但娇贵的不知是身体还是脾性,亦或是两者都有,她尚没能认清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