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劲敌(二)
第110章劲敌(二)
下雨了,淅淅沥沥,顺着飞檐连成一条条断断续续的线。疏疏几阵,却令王府后花园内种着千瓣莲的小池塘涨起了水。夏日与池塘中莲叶荷花相映成趣的“湖心亭”里,姚知微与马闯并肩而立,看那细雨如丝,落在水面上,荡出一个又一个波毂。
“多谢闻达替我跑这一趟,闻达辛苦了。择日不如撞日,我已经命人略备薄酒,还望闻达赏脸。”
马闯笑了一声:“殿下擡爱,却之不恭。蜀王府的掌勺是百里挑一,那厨艺我可是领教过的。出门在外,我最惦记的就是殿下府上的莼菜羹和鲈鱼脍。”
“是吗?”姚知微故作苦恼道,“那可惜了,这个时节没有莼菜,鲈鱼也不是最肥美的时候,王府里的庖厨怕是不能满足你这小小的要求。”
马闯闻言,叹了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挑。说起来,这趟江南之行的时候也是不对。不然,我还可以尝一尝那边的莼菜羹味道如何,为殿下点评一二。”
“以后会有机会的。”
姚知微悠悠道:“闻达,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很是羡慕。不知,下一次动身又在何时?”
“怎么,难不成殿下要和我一起去做生意?”
“剑南暂享太平,我打算出去转转。”
马闯吃了一惊,扭头打量了她半晌,确认姚知微没有开玩笑,不由顿了下:“那……那殿下打算去哪里转转?我倒不介意做个领路人。”
“好是好,可惜我肩负重任,不便远行,只能在剑南境内巡视一番。”
她是蜀王兼剑南节度使,能享受世袭尊荣的同时,也有着与生俱来的枷锁。尤其是八年前太子倒台、皇后薨逝、陈家沉寂后,她的身份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那一连串的阴谋,令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牵连其中并因此丧命的,既有和她血脉相连的两位兄长,又有与她素不相识的陌路之人。他们和决绝的母后一样,躺在诏一纸书里,被冷冰冰的墨字概括。
但,结局不该是那样……
姚知微深吸一口气,看着将歇的雨,她回首望向马闯,语气轻松道:“领路的事以后再说。这天寒地冻的,最适合小酌了。闻达兄,请。”
马闯看着她伸出手,握住那倚栏而放的木制伞柄,熟练地抖落了伞面三三两两的晶莹。长指如玉,随着她的手势露出分明的骨节。玉一般温润的肌肤下,隐隐显出些许淡淡的脉纹。举手投足间,风神轩举,丰姿隽逸。
他恍惚了一瞬才撑起了伞:“殿下先请。”
曲折的栈桥并不能容纳两个人撑伞并肩而行,马闯只能撑着伞跟在姚知微身后,亦步亦趋。望着姚知微那道清癯的身影,他心底陡然间生出了一丝无望来。想起有关蜀王殿下的那些流言蜚语和已经在王府安顿下来的殷姒,马闯忍不住开口问:“殿下金屋藏娇已久,不知何日能让在下一睹殷姒姑娘芳容?”
“你想见她?”姚知微没有停下脚步,她在马闯的沉默中得到答案后,只淡淡一笑,“我会替你转达。”
转达?
这样的尊重,绝不该是蜀王对一颗棋子的态度……
殷姒畏寒,已经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整日偎在暖阁里,不见露面。姚思嘉忙完了册封等事后,免不得跟她粘在一处。毕竟,诸葛默过完上元节就马不停蹄地回东阳了。节后开了印,姚知微又恢复了以往的日理万机。她只能趁姑姑没想起来安排自己,和殷姒一起躲起来做“闲人”。
知道姚知微不回来,两人早早用过晚膳,共坐一处,听窗外暮雨疏疏。姚思嘉兴之所至,还亲自煮起酒来,没喝两杯,就要拉着殷姒一起畅谈人生。
殷姒望着双颊酡红的姚思嘉,无奈地笑了笑,心道姑侄俩的酒量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她们这个年纪,有什么“人生”可谈?就算自己有,那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最起码目前,暂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姚思嘉述说完自己的相思后,发现殷姒保持着安静,一直在认真地听她讲话。专注的目光和上涌的酒意引发她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家的姿态,她不得不岔开了话题,跟殷姒八卦起姚知微来。末了,还掩袖打了个酒嗝,红着一张脸问:“阿姒,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姑姑和马叔叔有些什么吗?”
马闯?
她根本没有印象。
殷姒摇了摇头,语气却是异常笃定:“殿下天姿英发,凡夫俗子配不上她。”
尽管她在往生池前所见有限,不知道登基后的姚知微究竟有无和她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但这位称帝的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魄力,足以震铄古今。殷姒无法想象,要有多么风光霁月的男人才配和姚知微并肩而立。
与其如此,殷姒宁可相信,那个乱世里以绝对的实力入主长安后,不惜耗时三月,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于荒芜的园林中搜寻林婕妤尸身的殿下,喜欢女人,她父皇的女人。毕竟,非常之人会行非常之事,这一点并不算难以理解。而殿下她,恰恰是个非常之人。
“也是……”姚思嘉被她笃定的语气感染,跟着点了点头。她一手撑住沉沉的脑袋,一手拎着空空的玉壶,盯了殷姒半晌,茅塞顿开般惊叹:“哎呀!”
“怎么了?”殷姒闻声一震。
姚思嘉“砰”的一声搁下酒壶,眼波流转,不知是因为头顶葳蕤的灯火还是面前夺目的美人儿,眸中增辉:“我一时竟给忘了,阿姒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美人儿……”
便是无锦衣华服相衬、琳琅珠玉作陪,只着一身青衣,如当下一般青丝半绾,煜煜烛光下那张不施一物的脸,都美得不像话。好似婉约的江南山水图,还定是出自素善丹青的大家笔下。
殷姒之美,美在自然,所以不会给人那种出尘绝艳非凡世之人的难以靠近之感。她的美,是天光乍破后待晞的朝露,是云销雨霁后短暂的长虹……
她不是山上雪,不是云间月,却是毫不逊色于二者的景致。看似是随处可见的风光、触手可及的美丽,然而想一览无遗,则需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殷姒微微一怔,旋即否认道:“人外有人,郡主还是见过的人太少。”
这勉强算是一种自谦,但殷姒现在是真的不自信。姚知微若是喜欢林婕妤那样知书达礼的女子,她是半点沾不上边的。旁的不说,吟诗作对这种风雅之事,她就无法胜任。毕竟同样养在深闺,她与林澈所学的东西,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就是姚思嘉的见识,也比她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要强。
“其实,有时候一副好的皮囊,并不比八斗之才差。前提是——”姚思嘉指了指自己的脸,歪着脑袋道,“你能永远保持它。”
殷姒认真地点了点头,用略带苦涩的微笑表示赞同:“你说的没错。”
如果真的能靠脸祸国殃民,那也是“妖妃”的能耐,不是吗?
目送着姚思嘉被婢女搀扶着离开,回到暖阁后的殷姒陷入沉思。而今已经是泰和三十九年了,她确信自己没有走向前世相同的命运轨迹。殿下又一次救她于危难之间,无论是出于她本身良善还是自己的纠缠,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真的改主意了。
姚知微洗尽一身酒气,才推开了寝房的门。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只屋内纵深处照例留着灯。不知从何时起,床前便不再是一盏孤灯了。白瓷云纹镂孔炉里缓缓升起一缕袅袅的烟,安神的沉香润泽心肺。姚知微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困意伴着铺面的暖气,在寂静的夜中萌生。
“殿下。”
“……”姚知微刚脱下靴,精瘦的腰肢便被一双柔软的胳膊缠住。那裸|露在衣袖外的一截类玉似雪,连温度也是。姚知微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缓缓转过身去:“是我吵醒你了吗?”
殷姒眨了眨眼,诚恳道:“没有,时辰尚早,睡不着。”
“撒谎。”姚知微纠正她,“王府有人打更,院里亦有铜漏。除特殊情况外,幽篁居子夜熄灯,独我寝房明烛到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