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劲敌(三)
第111章劲敌(三)
“不要……”
姚知微感到腰间一松,紧接着,唇畔贴上一片雪。原来是殷姒坐起身,用冰凉的指抵住了她温热的唇:“殿下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殷姒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殷姒没有得到回应,她望着缄默的姚知微,心中不免忐忑。但她不知道的是,姚知微之所以陷入沉默,是因为她自己仍不知所措。尽管这些时日,面对殷姒的这种相处模式她并不是陌生,可仍让姚知微产生一种恍惚如梦的错觉。
在她贫瘠的记忆中,几乎不曾和别人有过和这种亲密无间的行为。母后也好、兄长也罢,那中间隔着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她和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一段无话不谈的关系。而唯一令她产生过倾诉一切的欲望的女人,却在八年前就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她。
自此之后,姚知微再没肖想过另一半。一则复仇之路任重道远,她或许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二则少年爱意胎死腹中,刻在骨子里的高傲要求她保留与身份相符的颜面。因此,她早早搁置了寻一良人的愿望,只一心等待改天换地的机遇。
可是,殷姒似乎成了一个意外之外的例外。
对待无关紧要的女人,姚知微一向保持着耐心和风度,面对娇俏的殷姒时更甚。风姿绰约的少女主动投怀送抱,横眉冷对绝非应有的仪态,来者不拒又有损其处事之则。
热情和冷淡都不适当的情况下,姚知微几乎一片空白的感情经历,能让她想象到的天衣无缝的伪装,只能是发呆或者出神。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而是以一种暧昧的态度与之交涉。这种优柔寡断的处理方式,同她公事公办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但显然,姚知微目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双手拿住殷姒堵在她唇畔的指,移开,不冷不热道:“外面冷,你小心冻着。”
殷姒顺从地收回手,往里面挪了挪,好让姚知微有足够的位置躺下。
姚知微掀开被子,身子一侧,长腿一擡,又迅速盖上了被子。身下的褥子存着些许温度,并不是曾经熟悉的一片冰凉。她躺在殷姒身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酒气已经退散,脸亦不红,但姚知微总觉得它在发烫。
殷姒等了一会儿,见姚知微没有开口的打算,不由率先开口,关心道:“殿下今日可还顺利?”
“顺利。”一缕淡淡的幽香,非兰非麝,萦绕在侧,搅得她心神不定。姚知微索性直接阖眸,然而她一闭眼,脑子里就开始呈现一些别开生面的场景。好似有人拿着笔,在她记忆里勾勒玲珑的线条,妄图绘制一幅活色生香的画。
“我今日设宴接待了一位朋友。”
她不得不睁开眼,主动开口同殷姒说话,以免自己陷入无尽的谵妄:“他帮过我一些忙,我们有些交情在。喝酒时他提起过你,说想跟你见一面。”
“你们……应该不认识?”
“殿下的朋友吗?”殷姒沉思片刻,答,“除了郡主和典军以及殿下身边的熟面孔,我应该都不认识。”
这一点毋庸置疑,殷姒的人际关系有多简单,姚知微早在派人调查时就摸得一清二楚。
她迟疑了一下,问殷姒:“那你想见一见我的朋友吗?”
殷姒不答反问:“殿下这话,是询问还是命令?”
“自然是询问,”姚知微愣了愣,低声道,“我……我尊重你的意愿。”
姚知微明白殷姒为何会这样问。尽管自己已经和她约法三章,两人勉强算做“盟友”,但两人的身份仍有着云泥之别。这倒不是她自夸,毕竟殷姒除了足以并为人称道的美丽,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本领。如此一来,她的一切问询,都像是身居高位者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压,天生就带有不平等的俯视。
可是,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好比男与女、贵与贱,不知从何时起,人与人之间就划分了三六九等。而这一分,那就是从古至今,从古至今……
“那我不见。”殷姒利落地拒绝了。
既然那人不会是情敌,便没有见面的必要。毕竟对方是男人,若他太过肤浅,对自己的皮囊产生了兴趣可就不妙了。殷姒不敢去赌,赌自己在姚知微心目中的地位。而且,达官显贵之间互相赠妾的行为算不上少见。
她算什么?
姚知载和姚元睿面对同一个问题时都曾坚定地做出过选择,甚至因此伤透了她的心。何况人性本就脆弱,经不起考验。殿下的善良也是有度的,不应该让她陷入两难的抉择。
就算殿下根本不觉得为难,殷姒也不愿意去想这种情况。尽管属于她的结局毫无疑问,但姚知微在她心中会一直有着崇高的地位。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绝不会让她的殿下为难……
“嗯……”姚知微翻了个身,背对着殷姒,“我会转告他的,时间不早了,睡吧。”
殷姒望着她后脑处密集的乌发,喃喃道:“殿下好梦。”
……
姚知微睁开眼,看见的既不是方士们整齐划一的舞蹈,也不是招魂幡上晃动作响的铜铃。钟声杳杳,雾霭沉缭,所见所感,皆是春日里盎然的绿意。
“走吧。”
有人在身后唤她,她回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师……父?”
粗布缝制的青色道袍搭在老者的身上,像是挂在架子上。春风回暖,不经意间鼓动他宽大的衣袖。面容清癯的李玄摸了一把自己的山羊须,朝同样打扮作道童的姚知微伸出一只枯骨般的手。
“去哪?”在不曾明晰的记忆里,姚知微有些手足无措。她握紧那只温暖的手掌,感受着对方那爬满的岁月痕迹,心中忐忑。
道旁溪水潺潺,李玄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挪动步子,声音仍是记忆中那般懒散:“沿着路走,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喔……”
脚下的泥土是硬的,有车轮碾在上面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辙。姚知微跟着李玄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依稀能辨别出这是梦境,师父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师父。两人也秉持着一贯的相处模式,所以她无聊到每一脚,都精准地踩在那些若隐若现的车辙上。
路渐窄,林渐深,姚知微松开李玄的手,这次,擡起的脚却没有利落地落下。她盯着泥路上那一点突兀的白,意识一时有些恍惚:“这是……梨花?”
李玄颔首:“不错,这是梨花。”
梨花淡雅素净的颜色,让它在万紫千红的春天里并不出挑。比起桃红柳绿的烂漫来,梨花不免因单调而逊色。姚知微很少见到这种寻常的花,纵使清净简朴如朝元阁,也是多植桑竹、牡丹。
大虞正盛,连带着国花也雍容。而所谓的文人雅士,审美多半跟着宫廷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然而,姚知微并不喜欢花花草草。哪怕人人都道她出生时,西山的芳纪越时而绽,映红了半边天……
她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仰观前路时,还是被一眼望不到头的碎玉琼海所震撼。
在被自己遗忘的记忆角落里,竟存在着这样一个洁白的山头。春风吹遍山河,万物复苏竞红粉,举目望去,居然还有一处积雪存霜处。旅途所见愈是繁华,此地之景愈显难得。
姚知微心头一颤,情不自禁地开口问:“师父,这么多梨树会是什么人种的?”
“许是离人种梨树,借以寄怀垅中人。”
“离人……”
李玄摸了摸她的耳朵:“知微,你闭上眼睛,仔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