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敌友（三）
第095章敌友（三）
她睁开眼,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线条陡然鲜活起来。万家宝熟悉面孔映入眼帘，属于这位中贵人的声音最是多变，此刻便是殷姒不曾耳闻的锐利。
“皇后无德，难以配位。二子乖戾,悖逆道义。朕为君为夫为父,夙夜在公,未敢有懈。忽然遭此横祸,君臣失序,夫妻离心，父子不亲，朕心伤悲,莫有知朕哀者。”
“然，国有国法。行巫诅、谋大逆,天理所不容也。所以断夫妻之分、斩父子之亲,盖圣人、祖宗之礼法，朕不敢徇私。”万家宝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一道单薄的身影隐在他的影子里，头颅矮了他手里那明黄色圣旨一大截。好奇心驱使殷姒迈步,走入那方边缘模糊的天地，去瞧一瞧这不曾梦见过的场景。
“尔为朕之骨肉,长于西山朝元,年幼不与其谋,故不加罪。”
那人着素色中衣,垂头跪在万家宝面前，脊背却挺得很直。通透的玉簪斜插于其发间,看起来摇摇欲坠。些许纷杂的青丝未绾入其中，一缕一缕的,在微凉的秋风里飘摇。
是谁？
殷姒受限，不能再往前一步越过她，所以她没能看清对方的脸。
“恰有国师谶语，言汝时在今朝，宜往剑南。是以朕今力排众难，委以重任。敕封汝为蜀王，兼剑南节度使，择日速行，钦此。”
宣完旨，万家宝面上带笑。他卷起了圣旨，往那跪的笔直却头埋的很低的人面前一递，拿腔作调道：“奴婢恭喜蜀王殿下。这旨中有深意，殿下还需好好揣摩，莫辜负陛下之望。”
“……”
玉簪终于还是滑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在平坦的宫道上摔成了两半。
墨溅白宣，余渍成线。
千丝万缕，如瀑倒悬。
殷姒的心一揪。
姚知微缓缓擡起头，面上一片波澜不惊。
那雨夜里，她就想已经明白了，可她希冀父皇犹存未泯的人性。所以，直到此刻，她心中最后一丝对于那位生父的孺慕，才随着方才额头触及地板的温度，一齐迅速的淡了下去：“臣姚知微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千金之躯，不可服孝罪人，身上这色可不兴穿。”万家宝招手，身后的小太监便将准备好的红披罩在了姚知微的白衣外。他弯腰，贴心地替姚知微系好衣带，面上笑意稍淡：“秋日里风大，贵妃娘娘担心您着凉。”
“地上冷，来人，还不快扶殿下起来。”
姚知微没有拒绝，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直起身，仰起一张苍白的脸道：“多谢……劳烦公公转告父皇，儿臣定……定不负父皇栽培之意。若平叛不成，青山埋吾骨，绝不归长安。”
万家宝笑着受了，吩咐两个太监送她回去，这才告辞道：“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殿下聪慧，想必此行不在话下。殿下保重，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
“公公慢走……”姚知微在左右搀扶下，双手攥紧圣旨，目送他离开。
殷姒看不见多余的景，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而待姚知微转身来，搀扶她的两个绿衣太监瞬间消失了。殷姒得偿所愿，看见年仅十四的姚知微。
此时她的身量并不高，略显青稚的容颜，并没有成年后那种英气与昳丽杂糅的美。低垂的眉眼，透露着此人不由分说的冷淡。披头散发的模样算不上风度翩翩，衣衫不整的姿态确实有些不伦不类。唯有额头上那一抹纷繁复杂的凤纹依旧吸睛，却也因方才姚知微伏首时蒙尘失色。
可她依旧是姚知微，遽逢巨变，仍能不改本色。
她还在走，一步、两步、三步……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人已走远了，姚知微顿住了。她聚拢的五指几乎嵌进了明黄色的锦缎中，甚至发出两声咯咯的声响。长睫低垂，遮掩着眼里点点徘徊的晶莹。余光里红色的衣角格外刺目，她闭上眼，任由那泪流到腮边。
“服孝罪人……”她倏而睁眼，殷姒正好对上那双漂亮的眸，冷不防一颤。好在她没有忘记，此刻她身处幻境一般的地方，只是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影。
姚知微果然无所觉，也不去拭那泪痕，只横眉自顾自地低语：“父皇，您今日的教导，儿臣记住了。日后……儿臣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一番好……”
“殿下！”
殷姒猝然惊醒，张大了双眼。这才发觉天光刺目，蛰得眼睛有些疼。她下意识地擡手挡了挡，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在了陌生的房间里的床上。
这又是哪……
外间，正出神地盯着婢女煎药的姚思嘉闻声，忙起身，压着裙摆往屋内走：“阿姒？”
待她人进了屋，发觉殷姒捏着被子坐在床上，随着这一声轻唤茫然地扭过头来。目光涣散，眼神空洞，有些骇人，姚思嘉不由自主的一愣：阿姒这副样子，倒有些似曾相识……
与此同时，逐渐适应了白日光线的殷姒眨了眨眼，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长裙窄袖，俏丽端庄，眉眼同姚知微七分像，不是姚思嘉又是谁？
“你醒了……”姚思嘉只怔了两息，旋即近前，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
殷姒脑子里仍是混沌一片，不明所以。她只记得，姚知微话没有说完，乍然两眼一闭往前栽去。彼时她离姚知微只有一步之遥，正感慨世事无常、帝王无情，还没来得及看清姚知微眼角到底红了没有，就慌乱接了上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穿过姚知微，眼前景色骤然一变……
血色的披风兜头盖脸，将她闷得几乎窒息。她拼命的攀扯，也拽不下那横在颈间的白绫。三尺白绫算不上长，却足以缠住她脆弱的颈，一点一点收紧，攫取着属于她的生机。
万家宝见她面露痛苦之色，似是不忍，转过身去，吩咐行刑天子亲卫，怒道：“快送娘娘上路，莫要耽搁了！”
“是。”二人闻言，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
“公公，陛下殿下遣我来问，贵妃安在？”有人在门外问。
耳畔有风声，雪声，却没有女子挣扎发出呜咽之声。
一人避开殷姒那张失色的脸，伸出两根手指匆匆探了探，迅速回道：“已经咽气了。”
“陛下有旨，命公公敛贵妃尸骨葬于此。”
“等等，”万家宝拉开摇摇欲坠的破门，叫住准备去回话的那人，“我亲自去见陛下。”
……
姚元睿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陋室里，两侧明晃晃的火炬，也驱不散他眼底的阴影。
这一路走来，虽是逃难，他也依旧是金尊玉贵的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有美人在怀，嘘寒问暖。但今夜血淋淋的一幕，着实让他有些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