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红颜(四)
第080章红颜(四)
“殿下,你怕了?”眼见姚知微停下,而马车横在府门前,穆九黎也跟着一顿。
“要求我这样做的是你,临门一脚打起退堂鼓的也是你,”穆九黎扫了一眼四周低眉顺眼的府卫,笑道,“殿下这样瞻前顾后,可是罕见呢!难不成,你真动了心?”
怕?
姚知微偏头,意味深长地看她:“或许吧。”
她为什么不能动心?不是有个词叫‘日久生情’,更何况人非木石。
那日情急之下,殷姒肯舍身救她,的确出乎了姚知微的意料。尽管那一刀没有致命,但落在她身上,一定会耽误许多事。对于姚知微来说,时间最是珍贵。她努力七年,才稳扎稳打地往前走了一步。姚元睿寿与日增,保不齐还能活多久。万一朝中有等不及的皇子先下手为强,她就会失去先机……
穆九黎负手,向马车走去,边走边说:“既然如此,那殿下就更得去了。身上若不沾染些脂粉味,殷姑娘哪能当真呢?最好灯火阑珊时满身酒气的归,这样才能以假乱真。”
马车旁的侍卫躬身,伸出手,方便她借力,稳稳踩凳上车。要去的寻仙楼是同代王暗线传递消息的窝点,负责接头的张庸未归,下面的人各司其职,一时不好调动。姚知微略一思忖,便也跟着上了车。
车马缓行,辘辘远听。
姚思嘉搀着殷姒回了修养的小院,见她没什么精神,不免有些着急。
劝殷姒出去走走本也她的好意,谁知歪打正着,碰上了别有用心的圣女和姚知微。对于姑姑的计划,姚思嘉或多或少知道些内情。但与姚知微不同,她觉得感情从来都不该被试探,也经不起试探。
现在好了,人都给试探的失魂落魄,饶是她看了都心疼。可能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两个都主动不承认,互相搁这儿背后黯然伤神呢!
姚思嘉愈发不信殷姒方才撇清关系的话,但碍于两人间刚确立的朋友关系,她不打算提出质疑。不过圣女的确是殷姒在蜀中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毕竟自己姑姑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人也俊俏,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都有涉猎。战场上飒爽的英姿,更是毋庸置疑。
或许,她该尝试替姚知微添一点真诚。
“时候尚早,不如……我带你去书房看看?”姚思嘉提议道,“姑姑让我替你寻些合适的书,我也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左不过打发时间,我带你去书房里挑。”
“这……”奉茶的春玲闻言,擡起头来,欲言又止。
这是姚知微的幽篁居,王府重地,府中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书房,更重地中的重地,非蜀王殿下谕不得入。不然宅邸里潜伏的暗卫,会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连春玲,作为蜀王的贴身婢女,也只在谋士们议事前,进去奉过两回茶。
姚思嘉语气一沉:“殷姐姐不是外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姚知微是府里的规矩,而她是规矩下的说一不二。
春玲点头,默然退立一旁。
言罢,姚思嘉不待殷姒拒绝,便拉着她离开了还未捂热的裹金矮杌。
书房坐落在幽篁居东,独占一隅。姚思嘉领着殷姒穿过回廊,微风牵动栏外竿竿翠竹,其声簌簌。随着款款的脚步声,在二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已睁开了数双眼睛。而明处,看守书房的府卫的动作,又令这些猜忌的目光纷纷消散。
“少主、殷姑娘请……”
朱门轻启,姚思嘉便带着殷姒闪了进去。
入目皆书架,摆得是井然有序。书卷竹简层叠而置,不知因和别类。淡淡紫檀木香掩去了油墨的味道,闻起来很是舒服。采光亦佳,屋内并无连绵的帷幔。阳光匍匐于脚下,歇在窗前的案头上,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书籍的一角。
“书房不常议事,也没有什么藏特别重要的东西。”姚思嘉随手拿起一册书,翻动,灵香草的气息随着指尖的动作一点点溢出,“宝贝不过是姑姑四处搜罗的藏书,有很多旧时流传下来的抄本,尚未来得及组织人进行修订、刻印。”
“……”
可以说她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吗?
“你随便看,”姚思嘉很是热情,握着书卷指点,“这几架都是些闲书,讲的东西有趣,读起来不费劲。也有一些罕见的绘本、字帖,咳咳,都是好东西。”
姚思嘉有些心虚,亦存了侥幸心。
姚知微离开后,她来书房查阅某些卷宗时,一不留神撞到这边的书架,顶层放置的画册跌落了。她捡起,翻开,才发觉内容有些热烈。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幼时姚知微不许她拿的禁书。
脚边散落的书,原本“束之高阁”,几乎无人问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高度已经拦不住她了。只是她忘了,求知欲也渐渐减弱。这会忽然想起,也就抱着看了好几遍,直到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反复几遍,到最后再阅时,她变得面不改色。
好在这几日姚知微故意躲着殷姒,幽篁居不怎么来,另住在别的院子里。书房跟着空下来,不记得那些书原本摆放顺序的姚思嘉有了充足的时间,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借口。就算姚知微回头发现了,她拉着殷姒有难同当,也不会挨什么训。
说着,她随手取了两本,塞到殷姒怀里:“找地儿坐,咱们在这呆一会。等天色暗了,再回去用膳。”
“……”殷姒不明就里,却也随她拉着去了。二人就近找了一处靠窗的矮几,缓缓跪着竹簟坐了。面对面,却是一语不发。姚思嘉捧着书,很是专注。她逆着光,剪影像极了姚知微。
殷姒盯着她发愣,少顷,便低下了头,也开始翻书。书是姚思嘉在随手拿的,但并不是最上层的禁书。毕竟,她是一个正经人。一个正经人,怎么也不会带着殷姒这样看起来就很单纯的同龄人看春|宫吧?
不合适,怎么想都不合适。
姚思嘉看得津津乐道,倒也没注意到对面的动静。殷姒指腹轻移,在泛黄的书页里漫无目的地寻找。
她掌下所压的一本字帖,东晋卫夫人的碑拓。上品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古朴肃穆,体态极其自然。这是历朝历代女子舞文弄墨常习之字,待字闺中者,无不以能书一手漂亮的卫楷为荣。
殷姒幼时也临过几次,但寄人篱下后,被安排着学习别的,这方面就生疏了。如今,她只是会写字而已。至于字如何,勉强算工整、娟秀,但离个中“风骨”,还差得太远。
忽然,她翻书的手一顿。
原来书页间,竟夹着一张洒金的纸笺。阳光折过聚精会神的姚思嘉,悄悄探了探头。印着金粉的处便因这点明亮开始闪耀着微芒,使这张本就与陈旧书页格格不入的秘密,从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步一步地走出,变得不再隐晦。
不知道这笺存在此处多久,平坦无痕。殷姒怕弄皱了纸,便没有拾起来,而是低了低头,静静地端详起来。
大虞帝尊好飞白,太宗尤崇。据殷姒所知,姚元睿、姚知载等皇室,也都喜书此体。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以楷书虽为朝廷规定的用字,但文武百官、墨客士子,在日常所用楷体外,皆习飞白。
而纸笺上的字,也不是世俗要求女子所习小楷的板正圆润。写字的人拒绝藏锋守拙,所以下笔皆是铁画银钩。飞白讲究笔法,只笺上短短的两行,尽显书者之能。可谓是“润含春雨,燥烈秋风”。
凌厉遒劲的字像是羽翼丰满、尖牙利爪皆备的苍鹰,桀骜不驯,蓄势待发。只一眼,殷姒就认出了这是属于姚知微的文墨。当然,她并没有见过蜀王的字。只是朱印落款,用小篆清清楚楚地烙上了“知微”两个字。纸笺中间,则是用飞白居中而书的两句话——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
殷姒沉默了。
沉默不是因为这句话,本身出自情诗。而是她翻篇过去,紧接着发现下面两页中,夹藏着另一张纸。折在一起,殷姒按耐不住好奇心,将它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