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伊始(三)
第075章伊始(三)
殷姒默然。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她的本意。谁知命运沉浮,兜兜转转,到头来她反而成了姚知微的施恩人。可是,作为走过奈何桥、横渡忘川河的重生之人,殷姒最清楚“命运”二字的重量。
阴阳有序,天地存则。若果真有鬼神掌着生死权,那上一世能活到泰和四十四年“丁酉之乱”爆发的姚知微,断然不会死在这里。姚知微有属于自己的天命,而殷姒并非她既定的变数。她只是意外闯入对方视野中的旅客,她们短暂的相逢、同行。
可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殷姒想,她和姚知微之间,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
姚知微却不这么想。
尽管她和殷姒有言在先,不会强迫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她也答应了殷姒,会护她周全。而离开了自己,殷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又能去哪里?
有时天下之大,九州四海,却无一处可为家。
若她最终能站在这人世间的至高处睥睨天下,无论殷姒在哪,她想找到对方,都是易如反掌。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所以有个词叫“欲壑难填”。愚公有志,能移山填海;凡人生妄,可贪得无厌。
她怕,她会得陇望蜀……
“你好好休息,”姚知微眉心一动,掩下隐晦的心事,“我尚有些事需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有什么你就吩咐春玲,我已经交代她了。”
“你脾胃尚虚,大夫说暂时只能吃些流食。我让小厨房熬了红枣燕窝,给你做午膳。”
“药你按时吃,会有人给你送来。我命人给你备下了蜜饯,你喝完药含上一两颗,好散散嘴里的苦味。”
“嗯……”体贴入微,殷姒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走了。”话是这样说,姚知微指尖一动,她忽然俯身,替殷姒掖好了散落的被角。
二人间的距离被一瞬拉进,殷姒的大脑也跟着一片空白。
姚知微身上的气息很淡,以往萦郁冷香被杂糅的药味所覆盖。殷姒分不清那味道,来自自己还是姚知微本人,亦或是这间浸在药香里的屋子。好似她们亲密无间,连呼吸沾染了彼此的味道。
正当殷姒失神时,姚知微刻意压低的声音,如迂回在夕阳里的春风,温暖轻柔,唤回了她的理智:“殷姒,你放心。”
她说:“给我些时间,你受伤这笔账,我会连本带利的替你讨回来的。”
姚知微神色淡淡,殷姒却知道。
这话看似是随意轻巧的搪塞,实则是郑重其事的承诺。
不为什么,只因为对方是姚知微,她就信。
这种近乎愚昧的崇拜,本该出现在信仰神佛的凡人身上。可是,作为前世少数信奉西天诸佛的她,就死在了自己诚心供了十年的佛陀脚下。
那破庙里本该慈眉善目的弥勒,因着斑驳的泥胎上漆饰尽脱而面目全非。未得金身的佛不再和蔼,只冷漠地俯视着她,如同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脚下微不足道的蝼蚁。
佛没有显灵,不曾对她施以援手。
姚知微不是神佛,却愿意施舍一份善心。
善善,恶恶,皆在人心。
所以,她从未恨过殷于慎父子,亦不憎姚元睿父子。只是对于自己短暂而跌宕的一生,觉得委屈和不甘。她只是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仰人鼻息,实乃时势所迫。
历朝历代所有的女人,几乎都无法摆脱男人的桎梏。哪怕本朝对伦理纲常的看重,比之前任何王朝都要淡。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样的铁律,依旧盛行于民间。
人人都清楚,只要女子囿于后宅,就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即便男女同样是饱读诗书、难较高下,也只有男人才有出将入相的机会。这样才符合他们建立的“阴阳”之论,“内外”之别。
只有姚知微是特例,亦是前无古人的首例。
她的新政,她的改革……
有些记不清了……
望着姚知微离去的身影,殷姒想,既然忘了,那就亲眼见证。毕竟,数年后的天下古今未有之大变里,或许也会有关于自己的传说。酒馆茶肆再谈起她,应当不是祸国殃民的殷贵妃了吧?
……
“殿下到——”
随着门外侍从的高呼,如坐针毡的姚思嘉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对方总算不再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她松了口气,起身,才发觉后背黏腻腻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层冷汗。
姚知微前脚刚踏进正厅,圣女慵懒的调子便紧接着响起:“我听说小思嘉说,殿下日理万机,没时间见我,还以为殿下早把我抛之脑后了。殿下此去长安千余日,人家可是思得肝肠寸断呢!”
姚思嘉汗颜,腹诽道:“千余日……那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追不上的程度……”
“让圣女久等,本王深感不安。”对于圣女不“圣”这件事,姚知微接受程度显然十分之高,她淡淡开口,客气地提了建议,“不然,圣女还是请回吧!以免和本王相看两厌,伤了日后的和气。”
圣女这才坐正了身子,言语仍旧没个正形,轻浮孟浪的言语,听得姚思嘉脸上直发烫:“这日后的和气,要日后再说。何况我对殿下万分满意,怎么看都喜欢。至于相看两厌……”
说着,她语气陡然一变。
低头自省为什么自己能轻而易举听懂圣女话中深意的姚思嘉好奇,对方怎么忽然停下来了。她擡起头,只见圣女起身朝姚知微走去,还举起水光盈盈的眼波,抛向了自己油盐不进的姑姑。
“我知道殿下是外面有了人儿,才这样说……”圣女身份尊贵,行踪神秘,外人传其为云间月、松上雪,是最圣洁无暇的存在。
“殿下是有能力的,多几个红颜知己也没什么。我知道你们虞男但凡有些本事的,家里都三妻四妾,外头的人更是不知凡几。”可同圣女共事四年,真正了解她的姚知微知道,传闻并不可信。正如有关自己的言论不实,却也人尽皆知且津津乐道一样,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圣女说着说着红了眼,语气也跟软得不像话:“平白影射我不能容人,这我是不依的。殿下放心,正房要有的正房气度,我不会少的。只盼殿下不要喜新厌旧,早日回心转意才是。我在此恭贺殿下,喜得新人!”
姚思嘉:“!!!”
她见这位南疆圣女的次数不超过五回,如果没有记错,这次是第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