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归去(二)
第066章归去(二)
天空仍是昏暗的,放眼望去,不见一丝曙光。倒是将士们手中的火把,一改潮木的难燃,火光十分的盛,照亮了大半个破败的院落。隐隐可见院中落雪,清晰听闻树梢乌啼。
陶定铿将有力回答,盖过了她耳畔隐隐的风声:“殷于慎业已伏诛,殷重仍在长安,误太子拒敌。恳请陛下降旨西京,快马报之,赐死殷重。”
“……”将士们不动如山,沉默地站在陶定的身后,目光幽幽。代王姚思齐一反常态,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要求。他扣他在眼皮子底下那么多年,为得就是以防不测。譬如现在,他能以对方雍王遗脉的身份钳制姚知微,入蜀避难,徐徐图之。
姚元睿沉思片刻,缓缓做了出妥协:“朕下旨就是,你们暂且退下……”
风雪呼啸,寒风刺骨。
皇帝的虽轻,却也足以传到近前的士兵耳中。
可惜,三军岿然,无人听令。
姚思齐开口了,声音温润如旧,只是灌了些寒风,语气难免有些冷:“陛下,殷家父子虽死,其患犹存。殷贵妃,不能留。”
在他眼里,殷重未亡,却也同死人无异。
至于姚元睿怀中所抱的殷姒……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她只是吹一吹昏聩皇帝的枕边风,就能将殷氏一族送上青云。这样大的隐患,就更不能留了。
“不可!”姚元睿反应激烈。
“祸乱朝政的是殷于慎父子,与贵妃有什么关系?”姚元睿情知不妙,却仍极力为殷姒开脱,颇有些患难见真情的意思,“贵妃不过是一弱不禁风的妇人,不曾干涉朝政,侍朕无过,陪驾有功。贵妃无罪,不能处置。”
姚思齐摇了摇头:“陛下,殷姒有没有罪,都不能留。请陛下处死殷贵妃,好令臣等安心。”
陶定向前一步,高声道:“请陛下处死殷贵妃,以正法纪。”
姚思齐与陶定,一呼百应,满院的龙武军,力遏风雪,山呼道:“请陛下处死贵妃,以正法纪!”
“请陛下处死贵妃,以正法纪!”
“请陛下处死贵妃,以正法纪!”
“不可!”姚元睿力争道,“贵妃于朕,犹如水之于鱼。朕无贵妃,食之无味,寝不能安,时日无多矣!”
陶定据理驳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是天子,自有福寿,怎能出此谬言!”
“喻以鱼水,陛下为水,贵妃如鱼。水可无鱼,鱼不可无水。”姚思齐步步紧逼,“失一妇人而谢天下,挽民心于危难,还于朝廷。是拯姚虞之宗庙,护社稷而安四海的大计。陛下,殷姒非杀不可!”
“陛下,请赐死贵妃!”
“陛下,请赐死贵妃!”
“陛下,请赐死贵妃!”
三军不去,字字铿锵。北风呜咽,寒鸦惊啼。天将明未明,厚重的云翳下是阴冷土地。春风迟迟不发,蜀中未暖还寒。是以这三月里,扑面而来的竟是一粒粒盐似的雪霰,打在脸上生疼。
殷姒听得心惊肉跳,却没有同上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不着寸缕地躺在姚元睿床上时那般胆寒。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她拼命地想要活下去,为此不惜委身将近耳顺之年的姚元睿。哪怕清名不存,沦为笑柄,她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叹,天道薄红颜。
她今年虚龄,二十有二。尽管知道人终究难逃一死,可殷姒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天,来得会这样快……
……
日出东方,金色的晨辉驱散大明宫顶徘徊不去的云层。阳光从东边的轩窗透了进来,被新换的春纱滤成了柔和的颜色。并不刺眼,也不淡薄,却足以唤醒了整整沉睡一夜的人。
眼皮沉沉,殷姒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望着入目华丽的藻井,堂皇的装饰,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尽管胸腔还在隐隐作痛,四肢仍觉酸胀无力,她甚至觉得有些冷,但五感犹存,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
“醒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她身侧一夜难眠,黎明时分方歇下的姚知微。她睁开惺忪的眼,坐起身,不待殷姒反应过来,温热的掌心便覆上了对方的前额。
“不烫了……”姚知微收回手,替殷姒掖了掖被角,低声道,“抱歉,是本王考虑不周,没能及时出现,害你险些受辱。”
殷姒面色苍白,原本眉眼间朝着妩媚方向发展的苗头,也被我见犹怜的虚弱感取代:“不碍事……”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有种气若游丝的感觉:“殿下放心,我没事。”
“……”姚知微并不愚蠢,殷姒的演技也算不上高明,她愧疚道,“太医说过了,你需要卧床养上几天。宫里人多眼杂,等你状态稍微好一点,我们就回蜀中去。”
“事情……可是成了?”
姚知微点了点头:“算是。”
“吴王、晋王的面子,本王都落了,陛下也该明白本王的一片赤诚了。不出意外,今日早朝陛下就会收到南方六诏叛虞降吐蕃,联合僚子、和蛮二部,攻取峰州、交州,妄图分裂安南都护一事。”
“南方烽烟将起,吐蕃虎视眈眈,必会趁此侵我剑南。丢地失城是大事,陛下不会再留我于长安。”姚知微平静地说道,“而岭南节度使刘集,前年夫人去世,他娶了太原王氏中人做续弦。因着晋王之故,父皇不会让他独吞此功。”
“邻安南者,无非剑南与岭南。此战本王或许会晚些才参与进去,但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短则三日,长则五天,让本王回蜀的旨意就会下来。”
“能帮上殿下就好……”殷姒有气无力道,“只是三五日就动身,会不会太过匆忙了?”
“你的身子还不能上路前,本王会适当推辞一番。”姚知微承诺道。
“只是……”她垂眸,对上殷姒那双漆黑的眼,“你对本王的话,就没有半分怀疑吗?”
细细想来,从立约到现在,好像自己说什么,殷姒就信什么。她安排殷姒做什么,殷姒就做什么。殷姒从不问她为什么,也不问失败后,她会面临什么严重的后果。
她对她深信不疑,可这并没有恰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