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假意(四)
第044章假意(四)
“你在走神?”杯中清酒溢出,姚知微挑眉,提醒呆愣的殷姒道,“注意分寸。”
殷姒闻言一惊,她擡眼去望,桌上果然湿了一片。她忐忑地对上云淡风轻的姚知微,手中的酒壶也跟着正了正。正犹豫要不要跟对方请罪,却又怕闹出动静引起龙椅上天子的注意。思索片刻,只能低低应了声:“是……”
姚知微并未搭理她,只是拿了桌上的素帕,铺在了那道酒渍上。而后三指一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殿中歌舞正欢,舞姬水袖飞扬,纤腰似软玉,就着灯火之明,白花花得晃得人眼花缭乱。人们觥筹交错之际,不忘抚掌叫好。便是上首的姚元睿,也吩咐赏了两拨。
姚知微的目光虽然落在舞姬身上,可她却心不在焉。教坊司调|教出来的舞姬乐师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但她总觉差了些什么。至于到底差了些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只是先前想让殷姒在宴席上抛头露面的心思,悄无声息地消了。
细细想来,殷姒不过及笄之年,养在深闺,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若是她自作主张将她推到众人眼前,自污的第二步虽然能快速走出,但殷姒所承受的异样目光只怕会压垮她。毕竟她选择咬牙跟随自己的主要原因,是失身于自己。
思及此,姚知微敛了心思,正襟危坐。她的目光依旧在殿中舞姬身上流连,时不时对上姚元睿深沉的眼,也回以真切的微笑。
至月上西楼,灯火阑珊,这场盛大的晚宴方散。姚知微同姚知诲携百官目送皇帝上辇,又与这些同僚客套一番,方抽开身来。
常彧走时仍不忘提醒她:“殿下,老臣这就回去了。”
“丞相大人慢走,”姚知微朝他拱手,“本王头有些晕,恕不远送。不过答应丞相大人的事,是不会忘的。”
“殿下一诺千金,老臣自然信得过。告辞,告辞。”
吴王没有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欲言又止。
皇帝最痛恨皇子与朝臣结党营私,而姚知微却敢光明正大地同丞相来往。想来女儿的身份,终究是令父皇安心,所以姚知微才能掌实权。
加之亲眼目睹了她早晚在朝上的表现,简直同常彧之流异曲同工。可见,他这位皇妹绝非省油的灯,也不是正直之士。而且,她这性子看起来,也跟她那位同出陈家的戾太子哥哥截然相反,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皇妹。”待文武百官散得差不多了,姚知微转身欲离之时,姚知诲开口叫住了她。
姚知微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疑惑道:“皇兄,时辰不早了,你还不回府吗?一会儿宫下了钥,可就麻烦了。”
“马上就走。”姚知诲踱步而至,语气温和,“看你在此迎来送往,为兄一时好生羡慕。你一朝立功而返,便得父皇看重、朝野敬重。虽说这是你应得的,但到底跟你外祖家有渊源。皇妹如此优秀,想必陈家平反之日不远矣!”
姚知微笑着摇了摇头:“皇兄此言差矣,陈家是陈家,我是我,我始终记得自己姓姚。”
“父皇是天子,我即是天子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天家的血。”说到此处,她和气的脸上笑意尽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义正辞严,“至于逆党,自取灭亡,与本王毫无瓜葛。”
“你……”姚知诲没有料到姚知微会这般绝情,陪笑的脸一时僵住。
姚知微视若无睹,只轻叹了一声,继续道:“皇兄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本王离京时大病一场,忘了许多事。只记得两位兄长做了糊涂事,母亲为了他们不惜自戕。”
“三纲五常里,君纲为首,我们既为父皇臣子,当恪守其道。他们做出那样不忠不孝之事,可谓愚蠢至极,我深以为耻。所以,恳请皇兄无事不要提及他们,以免父皇生气,我亦心烦。”
“时辰不早了,皇兄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告辞。”
说罢,姚知微转身而去,丝毫不给姚知诲叙旧的机会。甚至,还将姚知诲原本想借故同她共情,以拉近二人之间关系的计划全盘否定。
不过,当年之事,他并不知晓细节,只是回京后从别人嘴里道听途说。毕竟年岁久远,皇帝又刻意封锁消息,除了史官之笔,无从得知实况。而且史官著书,多揣测上意,也未必公允。
说起那时,他远在江南一带督察,这个州换那个县,居无定所。他虽锦衣玉食如在宫中,吃穿用度皆巡礼制,但到底生母出身卑微,连带着当地官员都懒于逢迎。而皇帝逢年过节赐予子女皇亲的节礼,到了他这,也从无例外的恩赐。
姚知诲回想起这三十六年的人生,好像所有人对他都视若无睹,只维持着那一层虚假易碎的薄面。皇帝是,兄弟是,姐妹也是,更遑论那些眼高于顶、看重血统的世家。先诸敷
他好不容易才交了这天大的好运,有回京夺位的机会。自然想尝尝那君临下,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通往后宫的宫墙根下,站着在晚风中瑟瑟发抖的殷姒。她穿戴都照着宫女的衣饰,粉若桃花的宫装,愈发衬出她白皙的肌肤。明月洒下清辉,将她绰约的影投在沉默的宫墙上。
有两个小太监提了灯,引着绯衣金带的姚知微走了过来。
方才万家宝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身强力壮的宦官。他们擡着皇帝御赐的步辇,缄默无声。姚知微毕恭毕敬地婉拒了皇帝恩赐的乘辇之权,将姚元睿最喜欢看到的“谦卑”二字演绎的淋漓尽致。随后同万家宝要了两个提灯的小黄门,准备步行回清思殿。
迎来送往之处太惹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注意,她让殷姒站在那里等她。
夜风清爽,拂面微凉,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那味道极淡,姚知微这样五感灵敏的人,一时也闻不出是什么。她负手漫步,慢悠悠地挪着步子。目光触及道月光下那道熟悉的倩影时,情不自禁的一顿。
月光疏疏,人影绰绰。
少女沐着如水的月华,裙裾在忽起风中轻曳。握在手中绢帕落地,殷姒伸手去捉。那风好似存心戏弄她,帕子不偏不倚,刮向了信步而来的姚知微。殷姒忙转过身来去追,一不留神,险些撞进了姚知微的怀里。
提灯的宦官不知何时撤至了姚知微身后,只留玉人月下又逢卿。姚知微眼疾手快,早伸手抓住了于风中蹁跹的白色手帕。正欲出声,但想着殷姒转过身来的反应,她鬼使神差地合上微张的唇。
“!!!”殷姒方才太专注,姚知微跟那两个小太监走路又轻,所以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待转过身来,忽然迎上如松般伫立的蜀王,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她曾在地府见过真正青面獠牙的饿鬼,但也没有这样害怕过。那时她有着面对死亡的坦然,自然不觉惊惧。而如鬼魅般能悄无声息立于她身后的人,显然比真正的非人之物更可怕。即使,姚知微长了一张俊美的脸。
以殷姒的身高,二人之间的距离,她转过身时,鼻尖很可能撞上自己的下颌。姚知微考虑到了这样的,所以,她空出了一只手来揽她。收紧她的腰,偏开自己的头,完美的避免可能发生的眼冒金星的碰撞。
随后,她同往常一样,往后退了一步,同殷姒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她朱唇轻启,被朦胧灯火烫开的夜里响起一声清吟:“等了很久?”
受了惊的殷姒点了点头,而后又猛得摇了摇头。朝露一般盈润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姚知微胸前那握着帕子的手上,她咬唇,轻声道:“殿下……”
“唔……”指腹传来的熟悉的触感让姚知微不假思索,“这是我之前给你的,怎么不收好?”
“我……”殷姒眼神闪躲。
她只是在殿上观判若两人的姚知微有感,想起自己所见到的都是她温柔的一面,觉得有些梦幻罢了。
帝王如日月,功过万人言。前世的姚知微踩着累累白骨自立为帝,却并没有去堵塞天下人的耳目。她赫赫的功绩是一方面,为人诟病的行为也是一方面。世人对她一生的评价褒贬不一,她亦立了无字之碑于她的皇陵前,沉默以对。
殷姒在往生池前观了对方的一生,却始终不明白姚知微这样做的意义。太宗尚且修史以自饰,开了皇帝干预史书的先例。而在朝堂上言之凿凿,把那些反对自己的官员无情问斩甚至要在历史上抹去他们的名字的一代女帝姚知微,却“言而无信”。她不仅没有除了他们的名,反而在多年后,下诏整修国史时,给那些人重新列了传。
她不明白,姚知微为何要那样做?
对当时大权独揽的女帝来说,只要她想,那些人便永无翻身的机会。可她没有,她甚至亲自书了那血洗朝堂的细节给史官做实料。姚知微这般做法,殷姒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