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恩怨(二)
第046章恩怨(二)
阳光明媚,暖帐生香。
沉沉地睡了一夜的殷姒悠悠转醒,恍觉眼前之景的陌生。
紫檀榻,云锦纱,雕着栩栩如生的凤,绣着惟妙惟肖的龙。连颈下的软枕,都以通经断纬的繁琐针线勾出天上的日月星辰来。这样不计代价的精雕细琢、望尘莫及的绣法针脚,只能出自皇家工匠之手。
她这是,在哪?
不待她疑神疑鬼,姚知微阔步而入。她盯着纱幔上的倩影,慵懒地开了口:“醒了就起,用过膳,随本王出宫拜访伯父。”
说着,姚知微轻轻击掌,而后转身离去。侍女在她走后鱼贯而入,端着梳洗的用具与新衣,站在了窗前。拨帐的拨帐,掀被的掀被,递巾的递巾。她们分工明确,井然有序,很快将穿戴一新的殷姒领到正用早膳的姚知微面前。
姚知微没有说话,只无声地喝着粥。她身侧的位置上,摆着一副崭新的碗筷。凌云亦默不作声,见殷姒过来,盛了一碗梗米粥,放在了她面前。殷姒受宠若惊,挨着姚知微身侧的空位坐下,捧着碗细细的咽。
半天无话,直到姚知微用完膳又漱过口,用淡淡地语气问凌云:“都准备好了?”
“是。”凌云恭敬地回,“车马在银台门厚着,随时可以出发。”
姚知微颔首,丢下手帕,朝呆坐在圆凳上的殷姒伸手:“走吧。”
后知后觉地同姚知微牵着手,闲庭信步般走至银台门。一路上宫人垂首避视,但那热切的目光,却牢牢钉在自己身后。殷姒抿唇,感受着姚知微掌心的灼热,不由收紧了手。
姚知微感受到了殷姒温软掌心里沁出的一层薄汗,她淡淡一笑,状若无意道:“这样的日子以后多着呢,你不必在意。没必要把所有人都放在心上,他们不值。”
“是。”殷姒听话地点了点头。
“……”好巧不巧,临门拐角,林澈领着冬梅并两个宫女折返。
姚知微目光一扫,觑见她怀中虚抱一捧新折的柳。那柳枝承过露,尚抽着翠意盎然的芽。想来是林澈起得早,已去过太液池畔了。
林澈倒也未曾想到,会在这个时辰遇上姚知微。她看见对方坦然地牵着殷姒的手,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
猝然对上紫衣金冠的蜀王,迎上她那明朗照人的俊颜,撞进她那眼波流转的凤眸,林澈身后未曾见过蜀王绮年玉貌的宫女霎时红了脸。她们跟着冬梅屈膝行礼,声音脆生生的:“参见蜀王殿下,殿下金安。”
姚知微颔首受之。对上怔在原地的林澈,她并未松开殷姒的手,反而手腕一翻,同出神的殷姒十指相扣。
“林主子金安。”她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眼里却一丝敬意也无。
皇子见嫔妃的礼节,按理来说没有这么简单。但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婕妤,被皇帝遗忘在宫里已有数年。所以,对上前朝炙手可热的蜀王、皇帝宠命优渥的公主,仓促之下,竟是尊卑难辨。而姚知微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同样让她心如刀绞。
林澈定了定心神,将目光从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移开,扯起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殿下好早,是要去向陛下请安吗?”
姚知微摇了摇头:“本王一早去请过安了,这是出宫的路。林主子请便,本王先行一步了。告辞。”
言毕,她拉着殷姒头也不回地走了。凌云带着身后的人向眉眼泠泠的林澈浅浅一礼,忙不叠跟了上去。阴郁的目光扫过呆滞的冬梅,激得她浑身一颤。
“主子……”待凌云一行人走过,冬梅忙上前,想要接过林澈手中柔嫩的柳枝。
可惜晚了。
绿丝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丽人怀中跌落。嫩芽沾上灰石板铺就的宫道上的灰,即刻蒙了一层吹不去的雾。才本十分柔软的柳枝,也如僵直一条条的死蛇一般,扑在脚下。
冬梅招呼着宫女一一捡起,气呼呼道:“蜀王殿下方才好大的脸面,对主子也那般盛气凌人,竟全然不顾旧情。还亏主子昨晚听闻清思殿宣了御医,半宿都……”
“好了。”林澈忽然有些疲惫,她眉心一沉,有气无力道,“拾起来,回去吧。”
冬梅欲言又止,半晌,只点了点头。
林澈怅然若失地迈开步子,笔直的宫道平坦宽阔,朱墙绿瓦折射着明媚的春光。
她知道少女眉目凛冽,却不知何时,那望向自己是总是盈盈的眉目,蜕变成锋芒毕露的刃。如芒如剑,只冷冷淡淡的一眼,便剜得她心酸。她对她,竟是旧情不念,相看两厌……
朱轮滚滚,属于亲王的煊赫仪仗缓缓驶离银台。
马车上,姚知微后知后觉地松开殷姒的手,阖上双目。殷姒不敢言语,亦不敢同姚知微平起平坐。她轻手轻脚地移开身子,半跪在马车里所铺的柔软绵厚的波斯地毯上。
两马并驾的车很是宽敞,空间并不逼仄。软椅小桌,香炉果盘,巾栉水盂,是一应俱全。驾车的车夫老成,驱马走得又稳又快。是以精巧的螭纹夔身铜炉中,香烟缕缕直上。
殷姒擡眼,小心翼翼地窥视姚知微泰然的模样,灵动的眼底生了几丝浮意。
她认识林澈,那位曾在王贵妃去后重获伤心帝王宠爱的后妃。她是江南来的闺秀,是世代书香门第里养出来的娇贵的兰花。性淡泊而不争,对皇帝也无半分巧言令色。
不过,她并不知道林澈同姚知微以前有什么交集。但她知道,姚知微为林澈,在夺回长安城时下旨搜寻数月。终在宫中的一口枯井里,找到了对方的遗体。而后敛其尸骨,移其坟茔,将这位上皇的妃嫔同母后陈氏,一同葬于自己的皇陵。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生前不同衾,死后求同穴,殷姒不敢想。但前世姚知微是否真正的喜欢女人,她却能确定。
女帝登基后,大虞朝廷逐渐走上正轨。那形形色色的宫女,言行举止间总带着欲说还休的温柔。出口的吴侬软语,亦如烟雨朦胧的江南,那隽秀俏丽的山水一般,令人向往。
细细想来,她们身上好似或多或少,都有着同一个人的影子。那影子恰恰不是旁的,正是月光如积水,满庭空明……
“同本王在一起时,你总是心不在焉。”姚知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锐利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身上。精准,无误,连同出口的话都是平静的陈述。
“你有心事。”
不知为何,对着殷姒,她总有一种近乎茫然的笃定。这种奇异的感觉,她说不清,亦道不明。好似众星捧月,诸辰分野,天生就该如此,众人约定俗成。而这是属于她和她的,心照不宣。
姚知微突如其来的关心,令殷姒有些无措。她被那通透的目光盯得无处遁形,怯生生地开口,咬着唇道:“殿下明鉴,民女……”
姚知微出声打断她:“不要再民女民女了,殷姒就是殷姒。在本王面前,你非臣非妾,要称‘我’。”
她云淡风轻地开口,面上是一片波澜不惊。
殷姒的心却是酸酸涨涨。
是啊,殷姒就是殷姒,本该非臣非妾。可一入宫门深似海,在权力的驭使下,有多少人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早习惯了别人对他们的奴颜婢膝。而那些在尘埃里跪久了的人,更是连头也不敢擡,尊严在日复一日的点头哈腰里泯灭。她殷姒不是上位者,自然没有忤逆当权者的资格与胆量。所以,她称臣称妾,仰人鼻息,茍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