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奴颜(二)
第034章奴颜(二)
候在麟德殿外的凌云,见姚知微同万家宝分开,便立刻迎了上去。她提着剔透的新纱罩制的宫灯,借着明亮的光,一眼便觑见姚知微发红的眼。按捺下心中翻涌的疑云,凌云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这顿饭……”
“貌似用得有些久了……”
姚知微没有解释,只是脸上用以迎合万家宝的笑容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便消失殆尽。她从容地扶上凌云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待身后的麟德殿只剩廊下宫灯在黑夜中为其勾勒出的几条若隐若现的光廓,凌云才听见她压低了声音开口。
“想要骗过这老狐狸,得先骗过我自己。”
话落,姚知微便卸去了担在凌云身上的力。她掸了掸紫色的衣袖,闻着自己身上的淡薄的酒气,不由眉头一皱。
酒是辛辣之物,姚知微极少饮用。但这不是因为她的口味仍保留着早年在朝元阁上养出的清淡。事实上,入乡随俗,她早已习惯了蜀中饭菜的“重口”。当然,也不是因为她不擅饮。
毕竟,她在剑南摸爬滚打了七年,早在觥筹交错的酒宴中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对这能解千愁之酒的反应,早由最初胃里的翻江倒海蜕变成现在的面不改色。
她不喜欢喝,只是因为神智不清的昏沉感总容易让她失控,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一些旧事。不是母亲兄长的仇,而是故友离开的憾……
凌云跟了姚知微也有五六年,说是她的心腹也不为过。对于姚知微细微的表情变化,她了然于心。见自家主子蹙眉,她适时开口,恭敬道:“殿下,属下来时已吩咐人给您熬了醒酒汤。您回去喝了,再沐浴更衣吧!”
“嗯……”姚知微轻轻应了句,定了定神,往清思殿走去。
清思殿僻静,这一路上宫灯要少很多。偶有三三两两的宫人迎面碰上,也是卑躬屈膝,低头朝姚知微请了安,待她走出一段距离方敢动身。凌云随在她身后两三步远的距离,没有近前。
这是姚知微的习惯,也是她给下属定下的规矩。
这一路走得安静,几乎没有遇见太多人。姚知微负手前行,没多久,擡头便能看见清思殿飞檐下挂着的八角宫灯,发出橙红色的光。在朦胧的夜色下不太显眼,但她目力极好,足以看见。
宫中居所近在眼前,姚知微迟钝的神经也清醒不少。她久不沾酒,今晚要吹捧姚元睿不得不多喝了两杯,导致身体一时难以适应。宫中酒酿精纯,烈得烈,醇得醇,后劲不可小觑。
“蜀王殿下。”
正走着神,忽然有人闯入了姚知微的视野。来人清楚的叫出了她的封号,想来,这是对方预谋已久的一次相遇。至少,挡路的人是有备而来。
姚知微闻言,眸子缓缓聚了些许光,落在眼前一袭宫装的宫女身上。来人微微欠了欠身,并不再开口,只是立在那由她打量。
对方的五官并不算出色,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眉眼眼色都很淡,有些水墨画一般的飘渺感。嘴唇倒是略厚了些,给她添上一丝憨厚老实之感。方才叫她时语气中听不出普通宫人的恭敬,现在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又表现得大大方方……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姚知微隐隐猜出是故人,却一时分辨不出来,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她离开这片土地太久,走得时候太年轻,已记不得无关紧要的人物了。这七年来,虽然她也不曾放下长安,私下在此有所经略,但却与禁宫女眷毫无往来。
姚知微费力地回忆,但还是没有想起来。她对淑妃、齐王,尚有印象;代王、姨母犹存感情;皇帝、王氏恨意不泯……除了这些人,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按理说,当初她母后宫里的宫人,最小的都过了外放的年纪。估计她们早就离了宫,结婚生子去了。再说,她只跟母后身边的大宫女相识。跟其他人,是只有主仆之分,没有朋友之谊。
可……
现如今,宫里竟然还有跟她是旧识的宫女?那她怎么没有一点印象?而且这人的年龄,貌似也……对不上?
自踏上回京之路起,姚知微就戴上了面具伪装自己。即便不知道面前的宫女是谁,可姚知微还是给了她作为旧识的面子。她擡手止住已经上前准备开口的凌云,嘴角扬起一抹恍惚的笑:“这位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姚知微继承了姚虞皇室惯有的剑眉星目和陈氏一族最为人称道的琥珀目,长相优越。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精致的五官。作为女子,她身形高挑不输男子。整个人面无表情时,是长身玉立,也眉眼凌厉。
不过女子的气质,好似天生要比男儿柔和一些。加之姚知微眉心处,存着那世人仰望的抹神来之笔。英柔交织,朱玄辉映,令她本就美得不可方物的一个人,又披上了一抹神秘的面纱。像是人间谪仙人,可惜……昔日白衣早已换了紫绢。
姚知微这突如其来的笑,令冬梅有片刻失神。好看是真好看,吃惊也是真吃惊。在冬梅的记忆中,姚知微还是那个素日里不茍言笑、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七公主,而非眼前这即使在黑魆魆的夜里,展颜一笑足可倾城的女人。
可即使光线黯淡,她也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眉眼间,有朱凤卧牡丹,振翅待风起。这让冬梅犹疑的心,稍微平静了下来。毕竟,除了姚知微,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眉眼间,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朱纹存在。就算真有人在自己眉间描摹绘出了一模一样的图案,那它也难以在微弱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不为什么,因为姚知微,就是姚知微。
冬梅深深地望了姚知微眉心的朱纹一眼,随即看了一下姚知微的紫衣,愈发坚定自己所拦无误。确认完毕,见姚知微身侧提灯的女子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她心下有些发怵。但想起还在池边散步的主子,冬梅还是鼓起了勇气。
她再次欠身,顺便躲过凌云如刀一般的视线,低声道:“奴婢给蜀王殿下请安,殿下别来无恙。”
姚知微颔首,装模作样道:“你在此等本王,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本王说?”
“回殿下,不是奴婢。”冬梅摇了摇头,低头答,“是奴婢的主子,她在太液池畔等您。”
“你主子在太液池畔等本王……”姚知微温吞地复述冬梅的大概意思,还是有些疑惑。
这宫里除了淑妃娘娘,姚元睿还有别的妃嫔跟她有旧情可以叙吗?
冬梅不知道姚知微没有认出自己,所以只在她的反问中听出了犹豫。想起姚知微今早在宫道上跟那位貌美的家人子你侬我侬,再结合最近在宫中莫名传起来的有关蜀王的言语,冬梅心中已经生了些怒意……
又想起午间,她回去跟小姐说,自己在宫道上见到了蜀王。正在烹茶的小姐闻言,竟失手打翻了滚烫的茶盏,雪白的腕都霎时红了一大片。匆匆忙忙收拾后,便拉着她,有意无意地打听起姚知微的近况来。
宫里消息闭塞,自姚知微走后,林澈就回归了深宫路人的状态。一是她本身性子恬淡,不会对姚元睿献殷勤;二是她先前与姚知微往甚密,自然而然被划为陈氏一党。
她为陈后求情在前,帮扶姚知微在后。王氏上位贵妃,掌六宫之权后,当然容不下她。但淑妃念旧,知道知微跟她交好,便开口保她。
崔家势大,淑妃资历也长,王贞刚坐上贵妃之位,王家在朝根基不稳,也不好跟她撕破脸。又见林澈空有皮囊,没有心计,不得宠爱,性子也淡,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随着此事不了了之,殷姒淡出了众人视野。她在淑妃的照拂下,做着她的深宫未亡人。在王贵妃几乎一手遮天的后宫里,偏安一隅,乐得自在。
所以,林澈消息闭塞了些。她知道姚知微不日回京,却不知道姚知微已经回来了。曾目睹过姚知微走后,自家小姐暗自垂泪的冬梅,当然没有选择提。她想,七公主与小姐感情之好,必会给小姐一个惊喜。所以,她没有刻意打听,也让下面的人留心说话。
但她左等右等,不见姚知微来拜访。期间她出去办事,又亲眼看见对方宫道上与别的女子眉目传情,还对那人动手动脚。她气不过,便回去跟林澈说了。
结果,主子手腕烫了不说,一整个下午,也没能等到姚知微。待伺候满怀心事的主子用完了晚膳,姚知微也还是没有来。眼见着林澈茶饭不思的如往常一样出门散步,实则散心,冬梅坐不住了。她跟了出来,借口出恭溜来截堵。
好在没多久,便等到了姚知微。
听见对方言语中的疏离,再思此种种,冬梅再开口便没了好气:“是,主子在太液池等殿下,烦请殿下移步一叙。”
这强硬的态度,令姚知微都有些迷茫。但眼前的宫女既然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想必背后的人不是故人,也来头不小。虽然她不知道是谁,但……鬼使神差般,她想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