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奴颜(三)
第035章奴颜(三)
“殿下……”见姚知微转身,跟在这拦路的宫女身后,凌云忍不住开口,“您不是喝了酒,身子不舒服吗?不如先回去休息,凭她主子是谁,明日再见也来得及。”
冬梅咬牙,暗搓搓地生气。
她有些怕生,尤其是姚知微身侧那个女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但她居然敢阻拦姚知微去见自己主子,而姚知微也不恼,真是岂有此理!
冬梅挣扎片刻,转过身去。她依旧低着头,避免自己对上凶恶的凌云,语气生硬道:“夜深风凉,请殿下不要让奴婢的主子久等。”
“你……”对方这般没眼色的横插一嘴,凌云蹙起了眉。
冬梅见她横眉,也是气不打一处来,鼓起勇气瞪了回去:“我?”
迷蒙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在燃,姚知微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好了,”她及时开口,压下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对凌云吩咐道,“你先回去备水,本王去去就回。”
凌云闻言一愣,姚知微这是不许她跟着。可她来时,是领了圣女暗谕的。圣女命她,如有可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蜀王。
姚知微对她和凌风,有救命之恩,她不敢忘记。但她们姐弟二人能重新回到族中,是母亲的遗愿。可母亲私自与虞人结合,触犯了南疆诸部的大忌。毕竟,剑南南疆的三百一十八部同大虞打了那么多年仗,双方早已势如水火。任何一部也不会容许自己族中存在这种污点,她们回去,没有被烧死都算好的。
直到七年前,姚知微来了剑南。她先礼后兵,十擒九纵。双方之间耗时七年,打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战。姚知微亲手整顿了三年的虞军,几乎没有败绩。
蛮夷诸部认识到他们打不过剑南这任节度使,而对方也没有采取之前杀俘屠寨的残暴手段。既然打也打不过,再生冲突也只会给自己带来无休无止的牺牲,不如及时止损。所以,南疆诸部齐齐乞降。
不过南疆是偏远之地,文化、礼仪、制度都很落后。三百一十八部落各自为政,部族间的关系时而紧密时而松散。所以,纵然他们占据剑南的小半壁山川,有百万之众,也没能在剑南掀翻天。更别提同历史上割据的政权一样,打出蜀中,定鼎中原。
不过落后有落后的好,南疆诸部民风淳朴,人皆重誓。这意味着,只要举誓,被中原蔑称为“蛮夷”的纯朴人民,便会摒弃前嫌,臣服大虞。
姚知微恩威并施,用怀柔的政策安抚了他们躁动不安的心。但双方心平气和的订盟时,也遇到了一个问题。南疆部族太多,整整三百一十八部。那群族长中,没有哪个族的族长能代表整个南疆。好在这片土地上,有着千百年来不变的信仰。
天黎一族善医能蛊,其族掌握着这片古老土地上一切能治病救人的方法。千百年来,他们一族都受三百一十八部的爱戴和尊崇。由其族中古法选出来的历代族长,都被南疆诸部誉为圣女。可以说,圣女是南疆地位最尊贵的人。所以能同代表大虞的蜀王姚知微签订盟约者,只有她。
凌云没有见过父亲,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天黎族人。早亡的母亲辛苦将凌风跟她拉扯到记事的年纪,母子三人就因为战乱走到了生离死别的边缘。重回天黎是母亲的夙愿,也是母亲生前夜夜呓语中透露的执念。
她和凌风被姚知微捡走了,活了,甚至有了虞人的姓名。没过几年,姚知微胜了,剑南诸部降了。订盟化州时,她偶遇了母亲族中的族长、南疆了不起的大人物。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年纪同自己相仿的姑娘。
凌云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姚知微那么上心。只知道,她能替自己完成母亲的遗愿,也不会做出什么有损姚知微利益的事,只需要她帮忙看着姚知微。这条件对凌云来说很诱人,她生了私心,所以瞒着姚知微和凌风答应了。
但她好像没有瞒住,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作为随姚知微入京的心腹,凌云自然知道姚知微有自污的打算。为了打消皇帝的怀疑,主子不惜给自己造谣。这一路所有关于蜀王的流言蜚语,多数都是姚知微自己派人添油加醋后放出去的。
为此,她甚至在华清宫假戏真做,召来了风月阁的头牌。为了完成圣女交待的任务,凌云壮着胆子搞昏了临月,打算让凌风背了黑锅。
姚知微讨厌不守时的人,若是她沐浴完出来,没有看见该出现的人,一定会失了耐心。哪怕临月美若天仙,也不会再入姚知微的眼。何况,临月会迟一整晚。
那晚,姚知微遣走春晖堂汤泉芳周遭或明或暗所有的人。她奉命留下守院门,顺便带临月入房。所以,她成功得手了。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冒出了一个家人子……
事情或许办砸了,但凌云总得及时止损。不然,回去不好交代。圣女既然能把她亡母坟茔重迁入故土,也能再移出来。所以,今后姚知微身侧的莺莺燕燕、男男女女,她都会仔细地提防。
思及此,凌云恍若未觉,仍站在姚知微身后:“殿下……”
“回去。”姚知微淡淡吐出两个字。
回京后,她是戴上了面具,成了逢人带笑、能说会道的主。可实际上,她还是更喜欢当初沉默寡言的自己。只是如今,她没有资格做回曾经的自己,不得已在这陪着姚元睿演戏。在没有回到锦官城前,她不会摘掉这副面具。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就是这样好说话的人。
温柔是假的,冷漠是真的。
张扬是假的,内敛是真的。
臣服是假的,取而代之的心思才是真的。
世人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她同样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史书之上,前有勾践卧薪尝胆,后有韩信忍辱负重,来日亦会有她姚知微的委曲求全。
凌云不敢再言,朝姚知微孤傲的背影欠了欠身,提着灯,悄无声息地去了。胜出的冬梅难免得意,姚知微还是那个姚知微。哪怕走了七年,自家主子也该是她心中特殊的存在。
不过有一说一,那姑娘模样倒挺周正,个子也高,只是眉梢眼角总透着一股冷肃。冬梅觉得,若她手上提的不是照明的灯笼而是把剑,想来更衬她锋利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杀气。
杀气……
后知后觉的冬梅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她打了个寒颤,转过身,越过姚知微,继续替她带路:“殿下请……”
“有劳。”
池畔起微风,带着水的凉意掠面。姚知微本就渐渐恢复的神思,也随被这若有若无的夜风撩得更清明。她跟着宫女在故意修建出的曲折小径上小左转右转,一柱香后,终于抵达了亭边。
小小的歇脚亭内,立有一道绰约的影。冬梅停下步子,没有出声,只朝姚知微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姚知微不明所以,但还是顺其意,离了道旁阑珊的宫灯,下意识地放轻了步子。
阴云蔽月,华光尽敛。一时间,亭中人影极淡。姚知微顿了顿,迈步朝着那道融入夜色的倩影走去。亭中有呜咽的箫声响起,她拾阶的脚悬而复落。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这样好兴致,月下吹箫,但姚知微还是很给面子地驻足聆听。对方吹得很好,音声相继,声不露缺。她可以听出来,吹奏的人是有些功底的。不过,箫分雄雌,此声含蓄,音隽调绵,实在不适合吹《关山月》这样意蕴深远的曲子。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伴着徐徐的晚风听完了一段,姚知微拾阶而上,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风越水而至的清泠:“曲是好曲,箫是好箫,只是此箫此曲并不相配。亭边水寒风冷,你当心着凉。”
那人影闻声一顿,握着箫的手垂了下来。她并不回头,姚知微听见有人在轻笑。亭中唯有两人尔,不是她,就只能是她面前吹箫的姑娘。她背对着她,借着夜色的遮掩,忍不住在笑。
林澈听出了姚知微话中隐隐带着的数落,知道她没有认出自己。她也后知后觉,明白冬梅支开了其他人让自己等这么久的目的。原来冬梅那小姑娘,午时说漏了嘴,晚间催促着她出来散步,都是别有用心。
故人啊,故人……
她于傍晚随意翻了一眼乐谱,等了太久,忽有所感,试着吹了这首从未吹过的曲。竟是意料之外的顺利,没有磕磕绊绊。她只记得第一段,刚断了箫声,似曾相识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