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新欢(二)
第038章新欢(二)
大虞立国初,国事繁忙,故而太宗有定,百官每日一朝请,一旬一休。及至穆宗,天下大定,四海升平,改每日一朝为隔日一朝,旬休如旧。而后成帝援以为例,不加变动。
待姚元睿御极,初效太宗之法,励精图治二十年;后循穆宗旧例,勤政爱民十年。三十年的勤勉自律,让他得以上承太宗穆宗之治,下启姚虞泰和盛世。于国于民,他可谓居功至伟。
不过,坐稳了皇位后,劳碌了大半辈子的姚元睿顿生了享乐安逸之心。等到先前的能臣接二连三致仕,朝中清流不接,太子及其背后陈家在他帝王权术下垮台,他就彻底做起了自己的太平天子。
泰和三十一年,姚元睿便下旨,改朝会为三日一举,官员半旬一休,且俸禄加半。一时间,朝野赞颂天子圣明之声不绝。望着自己这般治下,百姓仍能安居乐业、官员依旧奉公守法,姚元睿很是得意。
所以,这样的好日子,在今上看来在仅仅是个开始。泰和三十五年,丞相常彧与百官联名上疏,言天下大治,大虞之境,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皇帝既已经先天下之忧,是时候后天下而乐了。
于是乎,姚元睿再次顺理成章地更改了朝会之期。三日一小举,五日一大举。小举由丞相领百官在朝会的大殿举行,皇帝不必亲至;大举同之,不过皇帝亲至。
翌日是小朝,不过姚知微回宫已经两天了,剑南一道平定是大事,也是喜事,不容耽搁。所以,姚元睿于昨日下旨,命丞相携百官于含元殿正殿等候。姚知微也一早就起身,换上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朝服。
因为朝堂之上不论亲疏,只别君臣。所以她虽是皇帝亲封的王,亦只能按着文武百官的规制来。《虞典》有定,朝会日,堂上官俱服朱绯面君,君衣明黄。所以,姚知微罕见地着了朱衣。
堂上官都在三品之上,剑南节度使是正二品大员。故而,姚知微跟上朝的官员一样,都冠进贤,上衣下裳,玉佩组绶,一应俱全。
姚知微个子高挑,所以撑得起这对襟大袖衫样式的朝服。虽然她鲜少服朱,但仍旧穿得人与衣相得益彰。朱衣傍身,愈发衬得她面如脂玉,眉眼间赤凤煌煌。
姚虞皇室姿色出众是不争的事实,姚知微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她原就是出类拔萃的美人,在剑南那偏远之地、战场之上磋磨了几年后,也丝毫不改肤色。周身的气质非原来单纯的贵气与出尘,更染上了在刀光剑影下淬炼的凛冽和威严。
皇帝未至,含元殿内,姚知微放眼望去,已经没有多少自己认识的旧面孔。唯有丞相常彧,她还认得。在她外祖父因病罢相后,对方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位列百官之首。他这一坐就是十八年,许是春风得意,权势养人,他的模样竟与七年前相差无几。
朝堂上很多没有见过姚知微,所以都在明里暗里地打量她。姚元睿诸子中,如今唯一能上朝的庶兄吴王姚知诲还没有到。所以,即使他们对着她额间的印记猜出了她的身份,也依旧畏手畏脚,不敢跟她这身份至今未明的蜀王打招呼。
毕竟,吴王目前是唯一能上朝堂且领了实职的皇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对姚知微的态度,能代表了皇帝现今对这位女儿的看法。皇帝将来对姚知微是亲是疏、是用是弃,全可以从那位不太聪明的吴王身上看出来。
姚知微清楚他们这些老狐狸在盘算什么,但她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是不重要,而是没必要。
这些人或许有些才干,可他们是姚元睿的臣。这些年来,姚元睿为了显示自己是明君,早就摒贤择庸。只有这样强烈的两相对比,才能衬出皇帝的英明举世无双。
当然,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出自世家的。但他们并非能力出众的嫡系之脉,多为旁支。姚元睿深知,如今天下太平,只要他的臣子忠心尽力,克己奉公,国家是出不了什么乱子的。所以,他这样做了。
但这般舍本逐末的事,一般君主不会做。所以,此为皇帝存心。对此,聪明人心知肚明,但绝不愿多说。姚知微自然一眼察其里,可她也一样,会保持沉默。守着她的剑南,做湖里的潜龙,只待时而动。
“老臣参见蜀王殿下。”思绪翻飞间,丞相常彧昂首阔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姚知微回过神来,拱手道:“丞相大人。”
众人闻声,纷纷侧目,看向这对故人。
常彧比姚元睿小两岁,曾是当今天子的伴读,是江南道越州常氏人,今年也五十有二了。不过他生于权贵之家,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民百姓,所以看上去,也就不惑之年的人,整洁的两鬓不生一根白发。
姚知微暗道:也是,他素日里养尊处优,仕途上春风得意,于政事上也不费心,一向是功归于上、过归于下对付了事,能有什么烦恼致生白发?
常彧身形微胖,刚好填满好宽大的朝服。不过他的气质,属实不太像读书人。只见他对着姚知微,油光发亮的脸上,笑靥如花,颇有几分喜感:“殿下立此大功,陛下少不了厚赏,老臣在此恭喜殿下了!”
“哪里?”她亦回之一笑,礼貌辞让道,“我不过是仰仗父皇天威,侥幸而已,丞相言重了……”
姚知微这些年在外虽忙,却也不忘厚币赠当权。如常彧这般权倾朝野的庸臣,她是再喜欢贿赂不过了。
七年来,她投其所好。自前岁发现了私矿未禀,所开采之金银,送京不之凡几。而落入常彧府库中的,多达三分之一。多亏了伯父,她知道常彧其性贪而好敛,对行贿一事,是来者不拒。所以她以厚物暗资,对其可谓尽心。
不过,他属实有些贪得无厌了……
“陛下天威降于六合,固是要因。然非殿下勉力奋行,剑南安可平?”常彧掐着腰间的软肉,笑呵呵道,“陛下是明主,一向赏罚分明。殿下于国有大功,可曾想好向陛下要些什么了?”
姚知微笑着摇了摇头,话同他一样冠冕堂皇:“丞相说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为臣,为君分忧;为子,为父抒愁。”
“父皇信任我,破例封我为王,让我有机会去剑南戴罪立功,我感激不尽,岂敢不舍生忘死?”
说着,她叹道:“虽耗时七年有些久,但总算对父皇有个交待……”
听到这,常彧的脸有些僵。
在姚知微之前,或者说历代先君时,不是没有对剑南用武。可是偏远之地,不服王化,虞民与蛮人时有冲突。所以,朝廷对剑南用兵,耗资巨大,妄图以武服人。但在剑南以暴制暴,只能取得短暂的和平。一旦再次发生冲突,只会波及甚广。
先前诸位君主,在位目光都对于外,忽视了剑南道那些轻微的摩擦。谁知今上登基初,那轻微的摩擦已愈演愈烈,成了短兵相接的战乱。
常彧那时在户部当差,见朝廷里的银子流水一般淌走,心都在滴血。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上奏姚元睿,因着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劝其仍采取以往的策略。姚元睿不知所以,纳其言,以至于后来瞒无所瞒。
他为了中饱私囊,早把那剑南节度使换成了与自己一路的人。但接连几任贪腐无能,惹得民怨沸腾。所以姚知微入蜀没多久,便斩了那位取而代之。皇帝下旨允了,也敲打了他。所以,姚知微的钱粮,他一点没动。
好在对方经历变故后成熟,知道迎来送往、你中有我,让自己仍有所得。这么多年,皇帝每问起姚知微在蜀情况,他也多替她转圜。可姚知微这没轻没重的一声叹,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姚知微见他目光稍滞一瞬,知道目的达到了,便话锋一转:“我的艰难,比起丞相这些年持国的辛苦,根本不值一提。陛下要赏,也该先赏如丞相大人这样忠心耿耿、清正廉洁的臣子才对!”
常彧恢复了方才的自如,笑道:“陛下自有明断,我等谢恩便是。”
笑谈间,吴王随着几位党臣姗姗来迟,姚知微本想打个照面,但殿后走出的万家宝上了丹墀,高呼陛下驾到。她只得随殿中众人齐齐跪下,三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姚元睿亦换了纹饰繁复的明黄色朝服,冠戴用翼善替了平日的金冠。
他从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做久了皇帝,倒也不去刻意掩饰。只见捋着长须,眉眼含笑地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群臣:“剑南安定,朕心甚慰。论功行赏,群臣尽可列。唯吾儿知微,当居首功……”
本朝皇帝论功行赏,臣子需得三辞三让。虽然姚知微自幼在朝元阁由国师带大,但这些礼仪宫规她记得很清楚。即便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施礼谢恩,她也丝毫不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乏错愕与惊诧,更有失望和感慨。
她,姚知微回来了,站在明堂上。不是以蜀王的身份,而是以剑南节度使的官阶。
当初,皇帝对李玄深信不疑,破例立她为王,派她入蜀平乱;如今,天子更是一言九鼎,将剑南一道,划归她姚知微治理。群臣各怀鬼胎,却依旧在听旨后,随着率先反应过来的常丞相和吴王一起,俯首称贺。
姚知微抚着手中明黄色的圣旨,想起朝堂上众人的反应,感慨道:“看来本王那位父皇驾驭臣工的手段,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如今朝中再无逆耳之言,想来耳顺的感觉令人眷恋。不然,他怎么舍得欺骗自己、沉醉其中?”
坐在下首的张庸闻言,不由扬眉一笑:“那属下就要同那些人一样,对殿下说一句恭喜了。一喜陛下圣心独断,二喜朝中形势明朗,三喜殿下有机可乘。”
姚知微把玩着圣旨,听他如此说,点了点头道:“你的恭喜本王受了,但本王不是陛下,油嘴滑舌的人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