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奴颜(一)
第033章奴颜(一)
见姚知微面露难色,姚元睿哈哈一笑,安慰她道:“谁敢抗旨不遵?父皇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殷于慎午间接了旨,下午便上表谢恩。倒是御史台那些老家伙,不知道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对你颇有微词。”
皇帝和颜悦色,笑得很是开心,姚知微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始作俑者正以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坐在他面前,跟她把酒言欢。言行举止,无一不流露出上位者的从容。
将殷姒赐给姚知微,明旨上是给蜀王府添长史,而非给公主寻禁|脔。这对皇室的颜面,并不会有太大的损害。事后人们捕风捉影,那也只是姚知微一人所为,他只是一位毫不知情的慈父而已。
且殷家无女,殷于慎还送侄女入选的,其目的昭然若揭。如今这攀附的机会被姚知微截了胡,免不了对她心生怨怼。此时,他作为皇帝,只需居高临下地给殷于慎一点甜头,弥补一下,便不怕他不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蜀王得了人,殷家得了势,必然会对自己更加忠诚。而吴王、晋王两拨势力都想蚕食的吏部和那些早就择主而侍的臣子,也会永远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方便他监视朝中动向。
吏部乃六部的中枢,官员任免升黜,无一不由吏部经手。先前他为了助吴王姚知诲增望,好与风头正盛的王家相互制衡,任命吴王领了吏部尚书的衔。但这样的要职,他也不敢真的放心交给如今的长子。
毕竟,姚虞没有立嫡不立庶的规矩,皇位都是内斗时凭本事得。太宗如此,文帝如此,他亦是如此。姚虞皇室的颜面,其实自太宗兵变起,就不存几分了。后世之君接二连三的效仿,更是丢掉了仅存的薄面。
好在,太宗武皇帝、穆宗文皇帝皆是明主,文治武功可配其谥。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不会被君主的小错蒙蔽了双眼。所以,姚元睿登基初,也曾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对待国事丝毫不敢懈怠。
一是心虚,他怕自己得位不正的秘密有朝一日暴露,政绩平平不足以盖其过;二是恐惧,他怕自己没有太宗、穆宗的威望,今后压不住那群儿子们。所以陈家倒了,太子姚知景、雍王姚知云,死在了贬谪岭南的途中。
因为姚元睿本人,并没有太宗和穆宗那样自信。他登基时,也不是那么心安理得。若不是代王姚元昭因他之计,落得终身难立,要瘫上一辈子。他父皇那温柔的目光,永远不会落到他身上。这群臣俯首的至高之处,也不会轮到他来坐……
姚知微知道,自己主动求了殷姒,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会给姚元睿带来他想要的结果。但他没想到,这互利的事硬生生被姚元睿说成了对自己的宠爱纵容。不过,姚知微并不会反驳他。
事实上,她不怕姚元睿察觉到自己自污己名的目的。如他这般自负的皇帝,只会认为她这是在示弱。当然,姚元睿也没有猜错。
在自己根基没有彻底铸牢之前,她是绝对不会跟姚元睿作对的。为了不引起姚元睿不必要的关注和怀疑,她甚至会对皇帝言听计从,而且只对他言听计从。必要时,甚至要学着那些自己讨厌的人,讨他的欢心。
敏锐地捕捉到姚元睿眸子里一闪而逝的光后,她即刻起身,垂下眼去,动容道:“父皇,若是儿臣此举让您难堪、令皇室蒙羞,不然就算了。儿臣看十六弟很喜欢殷姑娘,不如……”
姚元睿拧了眉:“朕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岂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你这么多年为姚虞付出了不少。御史台那群文人没有上过战场,只会乱嚼舌根,不理他们就是。”
说着,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跟姚知微道:“朕今日,看那殷姒也算伶俐。只要她上些心,替朕好好照顾你。殷于慎那独子今年的科考,朕也可以施恩。只盼你能记得父皇的好,今后为父皇尽心做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姚知微不得不跪,在姚元睿脚叩首道:“父皇,儿臣能有今日,全赖父皇赏识。”
“父皇不追母兄之过,不问陈家之责,对儿臣委以重任,使儿臣有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儿臣没齿难忘。”说到此处,姚知微合时宜地颤了声,一字一泣道,“父皇天恩浩荡,儿臣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父皇若是准许,儿愿长京城,侍奉父皇左右。”
交出剑南?
许是姚知微这戏演得太逼真,哪怕以头抢地,姚元睿都能听出她的声泪俱下。女儿家一向重情,姚知微回宫这两日也不曾这般外向的流露情绪。姚元睿先是一惊,而后又是一喜。
惊得是姚知微愿意上交剑南大权,承欢膝下;喜得是姚知微在他面前毫无保留,真情流露。
姚虞信道,他对国师李玄的话也深信不疑。那李玄三朝元老,八十来岁的人了,还精神矍铄,身手矫健,仙风道骨之味十足。
李玄在他还是皇子之时,就对他说他有天子之象。后来,他略施小计,果然正位东宫,顺理成章做了姚虞的第六帝。
他的地位稳固后,曾对这位王朝的国师透露出自己欲削陈家的想法。朝元阁上,李玄一语不发,只说他与皇后终有一女,可延血脉。可他那时与陈瑛,只在人前相敬如宾。就连同床共枕,也是各据一席,不行夫妻之实。
但一次宴饮,看见皇后与皇兄在席间眉目传情。他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后乱性,发泄一般,同陈瑛歇在一处,蹉跎了一夜。事后,已育二子,年龄三十有余的皇后,再次有孕。
皇后生姚知微时,姚元睿并不在皇后身边。陈瑛不辞身孕之苦上朝元阁问道时,他正在行宫,因这些日子里,初上朝堂的太子姚知景总与他唱反调而愤懑不己。午间梦见天有异象,红霞升于西。而后万家宝进来报喜,他得知皇后生了女儿,惹得西山上芳纪错时而绽后,不由更加佩服李玄道法的精妙。
所以,他愿意听李玄的话,叫姚知微从小与皇后骨肉分离,由朝元阁中的国师本人亲自教导。在得到李玄给姚知微算出的命数后,他也对她网开一面。按照李玄的暗示,放她入剑南,去定巴蜀。
而姚知微此去,耗时七年之久。这与李玄云游前,姚元睿亲赴朝元阁询问对方时限时,李玄点供三清泥像前的线香之数一模一样。这不由让姚元睿感叹道法深妙,自此对李玄所言深信不疑。
不过当时,李玄并没有告知他,姚知微平定剑南回京以后,该如何安顿。剑南沃野千里,自古就是富庶之地。若非本朝初立时那历史遗留问题,也不会令剑南南疆诸部民心尽失,一乱就是几十年。以至于蜀中在绵延不绝的战火中,烧成了半荒之地,再无昔日的繁华。
这样山川形胜的地方,一旦重归朝廷,选谁治理还真不好说。毕竟剑南混居南蛮诸部,王化未开之地,民风纯朴而彪悍。若是派去的官员不懂民俗民风,那剑南的和平只是短暂的。他虽存变动姚知微的心思,但并不深。只能依靠他的女儿跟保不齐怀有二心的臣子相比,他更愿意信任前者。
如今,见姚知微这样懂事,声泪俱下地恳请留他左右,说不膨胀是假的。原本他还担心,当年一事,姚知微对他心存芥蒂。可现在看来,无论是姚知微对往事一字不提的态度,还是字里行间对他这父皇的依恋,都说明她没有二心。
说到底,姚知微是个女儿。李玄有言在先,她终身不得嫁。没有夫家,没有子嗣,那么她只能从父。思及此,姚元睿脑子里绷起来的那根弦彻底松了下去。
他垂眸望着虔诚跪在他面前的姚知微,心中涌上无限满足。如果当初,陈瑛和她那两个儿子,能够像姚知微一样恭顺柔婉,将他视作头顶的天,也许就不会提前赴黄泉了。
可惜,死人是不能再征服的。但,眼下姚知微的这番伏低做小,让他获得了精神上前所未有的愉悦,她弥补了他之前的遗憾。
姚元睿欣慰至极,他亲自弯腰,扶起姚知微。望着那双盛满光华、似曾相识的眼睛,他的笑意自眼底而出:“朕知道你是好孩子,剑南是你平定的,理应也由你替统摄。你入蜀七年之久,大大小小打了百余战,朝中没有人比你对那些南蛮部落更了解。”
“他们如今上表,言永世称臣,也不过是头顶悬着大虞的刀。”姚元睿紧紧地握着姚知微的手,目光如炬,“这古之圣王,莫不以德化人。”
“太宗曾言:世有强御不顺,非刚无以制之,故以刚能治之。世既和顺,风俗又安,故以柔能治之。”
“今剑南一定,天下太平,朕当首推德化。这剑南一道,除了你,父皇不信任何人能胜任此事。”
“父皇……”姚知微欲言又止。
姚元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你对大虞忠,就是对朕最大的孝。剑南一道百废待兴,还需你再待上几年才是。父皇虽然不舍,可也不能辱没了你的才华。”
姚知微心中暗喜,但面上半分不显,唯余一片哀戚。她张了张唇,红着眼,倔强道:“父皇这就要赶儿臣走了?儿臣才刚回京城,剑南的事就算要办,也得有朝廷的章程才行。更何况,儿臣想在京城多待些时日,不知……”
“父皇可允?”
“允了!”姚元睿哈哈一笑,回头对万家宝与万春荣道,“瞧瞧,朕的知微,你们的蜀王,现在还会急红眼。”
万家宝和万春荣也跟着咧了嘴,万家宝恭维道:“都说齐王纯孝,依奴婢看,咱们蜀王殿下对陛下的孝心,也是日月可鉴呐!恭喜陛下,贺喜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