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谁同(四)
第028章谁同(四)
“免礼。”姚知微颔首道,“本王找殷姒姑娘,不知姑姑可否行个方便?”
女官闻言,诚惶诚恐,她躬身道:“殿下此言,折煞奴婢了。殷姒姑娘在此,殿下请。”
“民女殷姒,参见殿下。”殷姒忐忑地出列,低着头走至姚知微面前。
见她毕恭毕敬的模样,姚知微有些出神。她握那把精致的折扇,沉默片刻,将它递给了埋着头的殷姒,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民间习俗,定情信物。”
“……”殷姒不可思议地擡起了头,望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姚知微,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有人在她心尖上,狠狠地揉了一把。力度不大,却足以令她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身体里偾张的血脉。
民间习俗,定情信物……
哪怕姚知微跟她是逢场作戏,戏也做得这般周全妥帖。便是前世那对父子,给了她再多的首饰金银,也是居高临下,以上位者的姿态赏赐。
可姚知微却不同,她几乎给了自己与她平起平坐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是虚假的,是须臾的,可却是她所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尊重。片刻也好,她起码能感受得到对方的用心良苦……
“收下吧。”姚知微对她说。
姚知微不刻意伪装时,声音中自有一股清泠的意味,让她整个人都因此沾染了三分淡漠、七分凉薄。好似天下事她见惯司空,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她的眼。
“谢殿下……”殷姒垂睫掩去眉眼间的动容,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把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折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在感受到玉柄上的属于姚知微的体温时,心中悬起的重石终于稳稳地落了地。
殷姒长吁一口气,对姚知微欠一欠身,准备退回队伍。即使没有擡头,她也感受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的目光。有不明所以,有大吃一惊,有幸灾乐祸,甚至会有同情惋惜,可唯独不会有羡慕嫉妒……
这样的恩荣,对她们来说,像是天大的笑话。可她们怎么会懂,自己曾经历过的痛。被枕边人背叛后的失望,嫁做五旬君妇时无可奈何的妥协。
殷姒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妇,她是胆小鬼,她惜命,她怕死。
可笑天子一言,不如九鼎难移。她委曲求全换来的承诺,终究还是一纸空话。红颜薄命是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美人的命运,香消玉殒亦是她殷姒躲不掉的劫难。原来,于某些人而言,连忍辱偷生,都是此生无法奢求的梦……
过往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殷姒心中陡然被无限的悲凉漫没。脚下的御砖好似忽然变成了软绵绵的絮,走起路来整个人都有些浮。
“等等……”姚知微察觉出殷姒的异样,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腕。
少女的体温激得她整个人一凛。原来皓腕凝霜雪,不单指颜色。所谓冰肌玉骨,亦不是空穴来风。
可长安早开了春,天气并不算冷。时令既走过三月的清明,也不会再回寒倒冷。所以大明宫里的宫人早换上了尚服局统一分发的春纱裁制宫衣,或粉或绿,都是极其鲜艳的颜色。这暖洋洋的春风里,百花争艳,万紫千红,哪有人的腕这样凉,脚步这样虚?
姚知微垂眸,望着和殷姒肌肤相触的那只手。拿剑提枪的手,是沐过风栉过雨的,亦是骄阳下流过汗的。可是,上天眷顾她,那手上,竟寻不到一丁点风霜、雨雪、烈日的痕迹。
骨节分明不假,白皙如玉是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指腹、手掌等发力处,那货真价实的茧子。虽时常清理,外人不细看瞧不出,可姚知微自己心里清楚,也感受得到。那不仅是她难以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是提醒她常思将来的警钟。
温热的触感驱逐了席卷四肢百骸的寒意,令殷姒能再次清晰地感受到姚知微指腹传来的温度。渐失的五感一并回归,涣散的目光再度重聚。
“殿下?”她不明所以,可自己总算稳住了心神。
姚知微没有松开手,依旧握住她的腕,漫不经心地询问:“你要回送本王什么?”
“什么?”姚知微这定情信物给的仓促,殷姒事先并不知晓。所以对方这样问,她一时不知如何答,只鬼使神差的跟了句“什么”。
“定情信物,总不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姚知微的声音无波无澜,平和的有些过分,她说,“殷姒姑娘,按大虞的民间风俗,你也需赠本王一物。”
殷姒有些窘,她的衣物是尚服局所裁,发钗是殷家所供,浑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当然,如果算是姚知微方才给的“定情信物”,她还是有一件的。
“殿下,我……”殷姒擡起头,张了张唇。对这无物可赠的事实,她深感难以启齿。
“我……”
姚知礼见状,体贴地开口:“皇姐,殷姑娘之前是外人。外人进宫,需要盘查,想必身外之物,姑娘没能带进来。”
他的用词和理由,不可谓不得当。既给了殷姒台阶,又圆了姚知微的面子。今日琉璃台选妃,关于殷姒姑娘的身世,他也听到了。
寄人篱下长大的姑娘,不过是殷家用于政治联姻的工具。即便她被锦衣玉食地养到如今,恐怕也没有什么积蓄,遑论贵重的物品。所以,殷姒哪里拿得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回赠见多识广的蜀王殿下呢?
“是我思虑不周。”姚知微缓缓收回手,目光贴着殷姒苍白秀美的脸庞,一寸一寸地往上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殷姒眉眼,从未真正舒展过。那晚动情时有隐忍,眼下直视间藏悲色。
难道自己那夜夺去了殷姒的清白后,她翌日的辩白时生出那股孤勇,都是木已成舟后的无可奈何?
也是,她癔症发作,记忆缺失,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陌生的女人夺去了贞洁,自然会悲伤心碎。毕竟,那是世人判定女子好坏唯一的标准,也是一个女子出嫁后能否得到夫家尊重的必要保证。
姚知微自忖,无论她是不是男人,都不会在乎这些。不过她懂,懂那名为“贞洁”实为枷锁的一词,对女子的压迫和桎梏。男人以此画地为牢数千年,身在其中的女子早习以为常。甚至,她们自己将此,看得比一些男人还重。
世上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有很多,她无法一一改变。所以,她只想试着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一些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至于其他,寄望来者。
姚知微心神一动,她忽然擡手,拂过殷姒未描而黛的眉。
平心而论,殷姒生得的确好看。其眉弯如新月,没有明显的峰棱,又细又长,一颦一蹙间尽显温婉动人。桃花眼自是不必说,既有深情款款的纯粹,亦不乏含情脉脉的朦胧。
虽然现在,她年岁稍短,眼角仍存青涩之气。可假以时日这稚嫩褪去,殷姒定有惊艳岁月的风流。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当是诚不我欺……
殷姒不敢动,只轻声道:“殿下?”
姚知微恍若未觉,拇指仍延着殷姒的眉骨顺至尾部。她尝试抚平蕴于殷姒眉梢眼角的凄凉,可方才的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姚知微定睛一瞧,对方眉眼间已无那中不知从何处起的悲戚。
“殷姒。”姚知微收回手,轻笑一声,看愣了一众旁观的人。
“去吧,”她温声道,“本王与你,来日方长。”
本王与你,来日方长……
笔直的宫道,青灰的高墙,湛蓝的天空,明朗的阳光……
家人子们出宫走的这条道,不再通往来时的银台,而是通往北门重玄。同太宗兵变的玄武一样,前朝留存、几经修缮的重玄门,载有沉淀的岁月。它两侧墙上的砖、地上的石,每一块都历经沧桑,曾见证过一个王朝最为辉煌的时刻。如今,它仍矗立于此,静默无声,凝望每一位踏过此处的人。
误闯深宫的春风放轻了脚步,匍匐于那袭紫衣之下。袍外的罩纱轻曳,将她的身形勾勒的更加细致。煌煌的朱凤卧在姚知微舒展的眉宇间,为她英气的眉目间添上无人可及的神秘。紫衣自古显贵,她玉立于此,负手擡头,皇家血脉中骄矜是由内而外的真实。
只一眼,殷姒便心乱如麻,不敢再看。她再一次俯下身,以谦卑的姿态朝这位潜于池中的金鳞道别:“殿下保重,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