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第088章
第088章
与专家们发现瑰宝似的激动不同,在场的观众在经“有心人”解释和提醒后,俨然认为台上这个年过四十还风韵依然的女人是个为了姘头抛夫弃子的坏女人。至于她手上拿的什么稀有乐器,或是嘴里唱的什么稀有调子,都无关紧要。
乡里乡外向来对这种狗血淋头的男女之事最为津津乐道,尤其对史小翠有才有貌还爱抛头露面的,一点也不知廉耻的女人更为“感兴趣”,更愿意站在道德高地藐视和批判她。
台下大部分人脸上带着愤愤不平之色,只有几个以前和史小翠相熟的人的脸上挂着惊讶和担心。
这要是在旧社会,这种离家出走的女人,管你什么原因,不被逮住也就算了,还敢回家,还敢站在台上装做没事人似的,那必须浸猪笼,浸十次都不为过。
史小翠依旧带着笑,甚至还请王学海把她手中的蛤i蟆嗡拿下去送到五位专家面前看。
“我从小就爱唱歌唱戏……”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天生爱唱,有一次村里头来了两个“地蹦子”,一男一女,又唱又跳,手里拿着就是现在众人看到的这把蛤i蟆嗡。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种唱法叫什么,这两个人为什么被称为“地蹦子”,更不知道这个长得像二胡,发出蛙鸣的乐器叫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跳得真好看,唱得真好听。只听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这两人也不进宅院,只在村口的大树下,在地上点着油灯,自弹自唱,然后求大家给点赏钱,没钱给点粮食也行。她从头听到尾,听得津津有味,连饭都忘记吃。只可惜这两人在村口只演了一次就走了。可哪怕只这一次,也在史小翠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再过几年,这两个地蹦子又来了,人老了许多,女的看起来病恹恹的精神不大好。两人依旧又唱又跳,蛤i蟆嗡里低沉欢快的乐调再一次在村口响起。只不过这次他们没唱几句就被村长呵斥停止。村长骂他们唱的是淫词秽语,影响恶劣,甚至还给他们按上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两人连连辩解却不得原谅,还被打了一顿,互相搀扶着逃了出去。
听到这里老袁感叹道:“蛤i蟆嗡来自于咱们老百姓最接地气,最粗糙、最直白的生活,就和南北朝时期兴盛的吴歌西曲一样,很多时候唱的歌词里确实有很多反映一些男女私情……”
他说得比较委婉,所谓的男女私情,是书面说法,蛤i蟆嗡很多唱词甚至比“十八摸”还要赤i裸,但这也是很多地方山歌普遍具有的特点。老百姓就需要这样赤i裸的情绪表达,高唱于山野之间,低吟于村落之中,舞动于人间烟火里,是下里巴人不隐藏不遮掩不象征的精神需求。
史小翠遇到的这两个演艺人,遵循于古老蛤i蟆嗡的演唱手法和内容,却在一次次演出中,被斥责,被哄撵,哪怕他们换了所唱内容,也不被接受。他们两人的处境是演唱蛤i蟆嗡所有人的处境。
再再后来,很多曲调就没了唱词,以致于只能演艺一些片段内容,想唱一出全本蛤i蟆嗡都无从演起。
所以渐渐的就没人唱了,更没人听了,形成恶性循环,导致今日很多人连蛤i蟆嗡都不知道是什么。
那年的史小翠盼星星盼月亮想再听一次蛤i蟆嗡,却没听成,她悄悄跟着这两个地蹦子。
待两人走到村外,她上前拦住,塞给他们一个白面大馒头。要知道那个年代吃上窝窝头都不错了。
这两人饿极了,道了谢,忍着伤痛,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掉,而后坚持要为史小翠单独唱一曲。史小翠连忙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能给你们唱几句。
两人一脸惊色,哪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小妮子竟然反过来给他们唱蛤i蟆嗡。
史小翠凭借着几年前的那晚所看到听到的,给这两人唱了一小段。
这两人更震惊了。面前这个好看的小姑娘,竟然能看一遍听一遍后把调子唱得七七八八。虽然不是特别准确,可那身段,那唱腔,那神态,妥妥是个唱蛤i蟆嗡的好苗子。
只可惜,蛤i蟆嗡彼时人人喊打,他们夫妻两人讨生活都成问题,哪能再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拉下水。
他们这辈子是不会再唱了,要是史小翠喜欢,那就唱给她听。哪怕只有她一个观众。
于是,两人在村后面一个无人踏足的小山洞里,一边养伤,一边给史小翠唱。
冰凉刺骨的山洞里,地上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两个地蹦子孱弱的影子被拉长,再拉长,在洞壁上印刻成了古老壁画上跳舞的小人。好似冥冥之中,历史长河再次回溯,数万年前的祖先们刻下的文化的种子,在这里再次破土发芽。
咿呀呀呀中唱不尽的是《赠银》、《铁板桥》、《贺喜找爹》、《杜思公讨账》、《黄桂香哭墓》、《吕洞宾戏牡丹》,唱不完是蛤i蟆嗡的的九腔十八调。
史小翠像打开了新世界,每天偷偷跑到山洞里送吃送喝送药,又像个乖乖学生似的,坐在地上听这两个不是师父胜似师父的人唱蛤i蟆嗡。
“只可惜我笨,只学了点皮毛。”史小翠感叹道:“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七八天就走了。走之前把这把蛤i蟆嗡送给我。至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史小翠也曾经问过这两个地蹦子的姓名,那男人苦笑着说地蹦子不入流,他师父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里要断了根,贱名不值一提。
再后来她嫁到金竹村,嫁给竹兴文。竹兴文婚前婚后两个样,婚前说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让她吃香喝辣,婚后却把地里活家里活全都丢给她,使劲使唤她。
后来她怀了孕生了小蝶,大人可以忍饿,小孩不能。没钱买奶粉的她不得已跟着乡里的红白事班子去唱曲,因为唱的不错请的人越来越多,好歹赚的钱把这个小家给撑起来了。可竹兴文不乐意了,觉得她抛头露脸的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总是不正经,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两人吵,两人打,她偷偷出去唱歌挣钱,他事后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当然,史小翠没有把后面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仅仅说了两位师父传她蛤i蟆嗡的事情。
在场很多金竹村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史小翠嫁在金竹村十几年压根不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这段过往太过唏嘘,在场的专家都听得难受。
“这个蛤i蟆嗡我只在县志上看到,活生生的蛤i蟆嗡表演还真没瞅见过。”苗秋月教授叹道:“这个东西难唱难学。弹也不好弹,唱也不好唱。想找个天选继承人比登天还难。没有师承,全靠自学。”
它不像其他曲艺,鼓点镲声和唱腔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蛤i蟆嗡唱的和弹的压根不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张皮,贴不在一起,可双方又奇怪地浑然不分,这在其他曲艺中实在罕见。
巩仁巩馆长也赞叹不已,“咱们县这个蛤i蟆嗡非常有特色。一般来说,咱们中国的民族乐器普遍高亢,低声部的乐器都要用西方乐器中的大提琴来代替……”
试想在演艺民族音乐的大剧院里,不合时宜地出现几部西方乐器,怎么看怎么别扭,压根不搭调。而蛤i蟆嗡的低音音色饱满,介于大提琴和马头琴的音色之间,又厚重又粗犷,可以弥补民族乐器中低音部较少的缺憾。
老袁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师承何处?有人说蛤i蟆嗡清朝才开始出现,但也有人说不止清朝。”
史小翠想了想道:“他们两位老艺人在那个山洞里养身体的时候,曾经恭敬地供养过一个很旧很旧的神像,据说是唐王。”
唐王?老袁眼前一亮。果不其然,难怪有人说蛤i蟆嗡在唐代就有,所以他们才会供唐王。或许也跟天宝年间那场从帝王到民间,盛行数十年的梨园有关吧。t
王学海觉得今天大开眼界,他也忍不住提了个问题,“那为什么蛤i蟆嗡又叫地蹦子?”
这种曲艺他第一次见,名字又是跟蛤i蟆有关,又是叫地蹦子这种挺俗挺土的称呼。
老袁笑道:“因为蛤i蟆嗡在演出的时候一人唱一人弹,同时又要在地上跳来跳去,所以本地人就用土话叫他们地蹦子。”
王学海恍然大悟。果然蛤i蟆嗡特别接地气。
对史小翠这段表演,专家们其实压根不是点评,俨然把史小翠当做老师在请教。这么一看,她的专家评分肯定不低。
就在王学海准备让大家投票时,有个脆生生却又充满怒火的声音大喝道:“我能提个问题吗?”
众人猛然回头,却见黑蛋站在院墙上,满脸通红地盯着史小翠,眼圈里含着大颗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