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谈谈我们
过了有大约十秒钟的时间,齐柏宜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哭声。
齐柏宜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池却,只是下意识觉得眼泪这种东西,和池却同时出现的概率很小。
细碎的、沉闷的抽泣声不断,齐柏宜蹲在地上,目光也发直地听着,池却到最后甚至哭出了一些声音。
或许是他在外边待得太久,季韶到处找他,推开露台的纱窗门,用正常的音量说他:“你不冷呀,蹲在这里做什么?”
齐柏宜没来得及阻止他妈妈,楼下的声音一下就停住了,过了只几秒的时间,齐柏宜听到楼下的那人进屋的动静。
新的一年到了,楼下的庭院里传来滋滋燃放烟花的声音,季韶笑了笑递给齐柏宜一封很厚的红包。
而楼下关了灯,有人拉上了窗帘。
齐柏宜和妈妈说谢谢,然后和她说:“妈,我出去一会儿。”
季韶有些迷惘地问他要去哪里,齐柏宜边换鞋边说:“不远,就楼下。”
关上门以后他才反应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坐在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上,给池却发短讯息,问他:“你出来吗?”
发完一条,他想了想,又加一条:“我在你家门口。”
五楼到六楼之间,其实说不清是谁家门口,只是以齐柏宜对池却的了解,这样说,可以让池却拒绝他的可能性变得小一点。
果然,他就等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池却回他:“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
齐柏宜看到他的回复,才慢慢拖着脚步,轻声往楼下挪。挪到池却家门口,那扇很久没对他打开过的门便从里推开了,砰地一下磕到了齐柏宜的头。
池却立刻收力了,齐柏宜捂着头往里看,是一片黑暗,池樱已经去睡了。
他往后让了些,让池却出来,池却很轻地关上门,才低下头和他说对不起,问他:“疼吗?”
齐柏宜的额头被撞得有点红,池却接着楼道的灯光,看得也不是很清楚,齐柏宜摆摆手,说没事,说不疼。
他们走到楼下,一个两个都把手放在上衣外套的口袋里不说话。池却比齐柏宜高,影子在地上拉得更长一些。
实际上,齐柏宜把池却叫出来,也没有想好要对他说什么。池却在他身边沉默着,他就微微偏着一点脑袋,去看他的脸。
池却眼睛和鼻子都有点红,眼球里有红血丝,低着头,下巴磕在衣领里面。冷风迎面一吹,眼睛干疼得眯起来。
齐柏宜明明是偷看,但逐渐不满足了,想要光明正大地看,于是出声叫他了,“池却。”
池却说:“嗯?”
声音里有夹着很明显的鼻音,他应完,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往里吸了吸鼻子。
齐柏宜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好说:“新年快乐。”
池却的声音闷闷的,回答他:“你也新年快乐,但是你刚才和我说过了。”
然后他们又沉默地站在楼道前了,风口有点冷,齐柏宜往前走了几步,池却也跟在他后面,齐柏宜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他说:“齐柏宜,你专门把我叫出来,就是跟我说新年快乐的?”
齐柏宜顿了下,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问,后来想了想,好像知道还是不知道都没太大所谓。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赖池却哭得让他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毕竟他们是好朋友。
齐柏宜也不知道说什么,便选了个新鲜的话题,没管是不是合时宜:“我可能过段时间要搬家了。”
“哦,”池却的手指在口袋里僵了一下,接着绷着声音问,“什么时候?”
池樱说的话好像一剂让他认清现实的心理准备预告,池却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迟早发生的,但真的要来的时候,仍旧没办法很平静地做出告别。
齐柏宜告诉他:“等我爸爸这部电影杀青就走。”
池却听到自己说好,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哑地告诉他:“艾尼去世了。”
这天,新年开始,时钟摆动的第一圈,池却告诉他,艾尼的病情控制得其实不像她每次打电话给他那样,说得很好,她的病情恶化很快,发作的时候很不好受。
“很神奇啊,长那么大一个人,从检查出来也就几个月,”池却眨了两下眼睛,“一下就不见了。”
“死是什么意思啊,齐柏宜,”池却问他,声音又开始发抖地说,“意思是我再也听不到回应了,这个人和我所有的联系都切断了,是吗?”
实际上池却不是不懂,爸爸去世的时候,奶奶没流眼泪,和他说:“hudaybuyrsatahekezdesem。”
如果天地允许,我们会再次平安相见。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去给牛挤奶,烤了一如既往很香的馕。
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好像永远从容,可是彼时失去父亲的池却没能理解,那段时间,就连池樱的状态也相对的消沉。
毕竟他们没有办理离婚,只是分居两地,还算是合法夫妻,在葬礼上,池樱也露了面,穿了一条朴素的长裙。
池却不知道为什么家族里的大人们看起来都还算冷静,他不知道怎么做到,他就以为这是只要自己长大,就能自然习得的技能。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长到几岁算是长大,没有哪个人、哪本书回答过这个问题。
池却和齐柏宜说:“我现在在这里,我回不去,我见不到她,其实我还有点愧疚,因为我害怕的不止是她走了,我害怕的还有我和那里的联系慢慢地好像都切断了。”
他眼睛又红了,说:“我想回家了。”
齐柏宜没说话,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知道池却说的家不在楼上、不在那个关了灯的、不在齐柏宜有明确画面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他没有理解和接触过的世界,但据池却所说,那里春天的风是复苏的肉眼的具象,夏天草地上的滩涂浓绿成一整片连绵的天空,秋天的柔软是缝补在袄子里新的棉花,冬天的雪粒好像能把一切都抹去了,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自会有万物重新填补。
这时候他才明白,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想要让池却融入这里都是徒劳的,池却来到上海,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像强行从花田里拽出来、鲜插在花瓶里的花。
明知道营养液和水救不了他,但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枯萎一点一点逼近心脏,在绝望里等待一场如约而至的慢性死亡。
而齐柏宜就像营养液,缓解他的痛苦,带给他大脑迟钝的麻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