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乌云蔽日
石不转一根根收了插在纪云台身上的银针。
过了很久,纪云台终于睁开了眼。他呕血之前还是在刑台之上,一睁开眼,已入了营帐之中。有人把他摆了一个半趴半靠的姿势在床上,以免碰到腰上的伤口。纪云台记得自己的帐篷里没有床,只有一张轻便的矮榻,军队里唯一的床在越金络那里,定是越金络叫人给他搬了过来。纪云台眼神晃了晃,慢慢落在石不转的身上。
石不转见他醒了,急忙端了一碗汤药喂他喝。他这几口吞咽,扯得后背有些疼痛,不禁问道:“师兄,你给金络上过药了吗?他可还疼吗?”
他晕了半日,这一开口嗓子便有些嘶哑。
石不转听得心疼。
“早就上过了,小师侄年轻力壮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身体好着呢,倒是你……”石不转把药碗放到一边,拿块帕子给他擦了嘴角的药渍,才坐在他床边,试探着问道,“师弟,咱们不救栎朝和天下了行吗?”
纪云台苦笑了一下:“师兄又说气话。”
石不转在他身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越坐心里越难受:“当年你执意要离开穹庐山去找你那个不知死活的小恩人,师父说你心有沉疴,怕你出了意外,叫我一同陪着你,如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回山里同师父交代?”
纪云台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让师兄操心了。”
“不怕操心,”石不转叹了口气,“你是我师弟,我怎么给你操心都是理所应当,但你的身体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回寰京,去找你那个小恩人救救你好吗?”
“他救不了。”
“怎么会救不了?”石不转见他一再推阻,心里也来了气,“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这个哪里是病?不过是练了穹庐山的内功散不了功。只要你那个小恩人抱抱你,亲亲你或者和你……”
“师兄,别说了!”
这是石不转同纪云台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提高声音打断了自己的话。石不转眉头紧皱;“为什么不能说?你不是连杖刑时也想着小恩人吗?你心里从来也放不下,何必为难自己……”
“师兄!”纪云台再一次打断了石不转,他见石不转满脸怒火,知道再也瞒不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单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放缓了声音,“师兄,小恩人他……他是个男人。”
“……啊?”石不转手里的银针掉在地上,惊呆了。
纪云台苦笑:“是,我喜欢他,可他是个男的,我也是个男的,就算我这辈子非他不可,可他不一样,他……总要娶妻生子的。”
石不转假装淡定地捡起银针,插了很久,还没把银针收进针囊。纪云台实在看不过去了,帮他把银针插进了针囊。石不转默不作声地卷好了针囊,过了半晌,缓缓吐了口气:“他看不上你,是他自己没福气。以后师兄给你留意着,有不错的男子,师兄帮你问问。”
纪云台听他越说越不对劲,叹了口气:“师兄,小恩人的事儿,莫跟子殇说。”
石不转拍了拍纪云台放在床边的手:“你把师兄当什么?师兄嘴巴严着呢,这事儿要让老田知道了,他能给你说到人尽皆知。”
纪云台点点头,又问道:“师兄,拜托你去看看金络,他若醒着,你叫他后背的伤养好了后,来见见我。”
“这可不用。”石不转指了指门口,“小师侄执意不肯走,在帐篷外一直守着呢,谁劝也没用。”
纪云台听到这里,忙扶着床延就要起身,这一用力,背上刚扎好的绷带又红了一片。石不转一把将他按回去:“你给我老实点待着别动,我去喊师侄进来,你有什么话直接跟他说,别再折腾了。”
“师兄,等等。”
石不转被他叫住了,满脸不高兴:“等什么啊?都吵那么多天了,换成夫妻俩都生出个大胖小子了,换成你们师徒就不能好好谈开了啊?”
“不是的师兄,”纪云台向他伸出手,“扶我坐好。”
石不转这才知道他在越金络面前还想维持一个强大的样子,心里一边唾弃,一边扶着他在床头坐好:“只能坐着,不能乱动。”
石不转说罢,不给他拒绝的时间,抬脚就往外走。帐篷帘一开一合,过不得一眨眼间,又是一开一合,越金络红着眼圈走了进来。
石不转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傻小子,别气你师父了,他为了早点回去蜀中接你,行了急军,三天都没合过眼,肩上还中了一箭没敢让你知道。一会儿服个软,道个歉,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石不转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越说,越金络的眼圈越红。越金络站在帘帐边,眼睛盯着地上,一直没敢再进一步,也没敢去看纪云台。石不转见他这幅木呆呆的样子,推了他一把,“行了,师伯什么话都跟你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你师父是个闷葫芦,十个巴掌拍不出一声响,换我和他说话也愁得很。可那能怎么办呢?毕竟你还叫他一声师父,你就得听他的。今儿你们两个好好把话说通了,以后你要是嫌他管得多,真不想跟着师弟了,做我的弟子也可以。”
“……不要。”
越金络低声说。
石不转惊了:“小师侄,我都低声下气地劝你们讲和了,怎么你还不肯道歉啊?”
“我是说,”越金络的眼泪吧嗒砸在地上,“除了师父,除了纪云台,我谁都不要。”
安静的帐篷里,纪云台忽然重重叹了口气,他冲越金络招了招手:“过来。”
越金络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在他面前,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也跟着弯曲,慢慢跪了下来。石不转猜他们两个终于肯服软了,识趣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身后的门帘挂好,帐篷内的光被遮住了,又只剩下一点暗淡的亮。
纪云台张着手,越金络慢慢膝行到他面前,把自己流着泪的脸送进了纪云台的掌心里。粗糙的掌纹摩挲着他细嫩的面颊,泪水都落满了指尖的缝隙。
纪云台低声问道:“后背疼吗?”
藏在他掌心里的头摇了下:“不疼,一点都不疼,没有看到师父晕倒时疼,也没有师父不要我时疼。”
“金络,我没有不要你。”
纪云台这句话烧断了越金络最后的坚强。他喉咙疼痛,几乎张不开口,半响只哽咽出一句话:“师父,我错了,别把我送给别人。”
“不送给别人,你是我的徒弟,一个人的徒弟,谁也抢不走。”
越金络终于得到他了的回答,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在了纪云台掌中,他埋首在纪云台掌心,背脊抖动,呜呜咽咽地哭着。
“傻孩子,你已经是明王了,你肩头放着栎人将士和百姓的希望,以后你遇到的不公平的事情只会更多,”纪云台的拇指擦掉越金络眼角的一滴泪,半撑起身子,自上而下地看着他,“金络,我要你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你都应该是天上的太阳,别叫乌云盖住了你的眼。”
纪云台的手指冰冷且粗糙,没有常人的温度。
越金络就在这样的掌心里微微点了点头。
他闭着眼睛,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了纪云台的指尖,纪云台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儿,无名指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手掌缓缓从越金络脸上抽开。指尖将要离开越金络的脸颊时,越金络忽然抬起头,用他的手掌扣住了纪云台的那只手。
几乎可以说是越矩的,越金络的手指插进了纪云台的手指间,与他十指相扣。越金络跪在地上,同坐在床上的纪云台四目相对。
少年的双眼还含着泪,但透过泪花的目光放肆且热烈,纪云台几乎是被烫了一下,不自然地别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