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天才刚亮,荀夫子的竹屋依旧暗沉沉的尚未点烛,我不好打搅他,只能从柜子里翻找止痛化瘀的药,摸了半天总算找到一瓶我从宫中出逃时御医老爷爷塞给我的活血散。这药稀罕,再加上它出自秦宫,我更是舍不得用它。
与儒家弟子们比试剑术时,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不小心时还是会受些皮肉伤。口子若不幸落在关节处,一拉扯便引得周围的地方都痛起来。兴许是习武时陪我练剑的不敢同我下重手,出秦宫后我才知道自己不仅不善防备,且相当怕疼。
据说习武习久的人会变得皮糙肉厚不惧刀枪,也不知是因为这说法分男女之别,还是我每次受伤的地方都不一样,长年累月练下来,对疼痛的忍耐力未有丁点提高。我实在怕痛,却又不愿被别的儒家弟子轻视了。因此一旦比试时负了伤,继续切磋就得叼块木头在嘴里以防我一不留神喊出来。可笑他们竟各个心惊胆战地猜测这是我的绝招,再交手时气势俨然不如之前。
如今张良被秦国的六剑奴刺伤,我却不假思索拿秦国的药给他用——这胳膊拐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若扶苏哥哥在这,说不准又会敲我头。
管他呢,反正他不在这。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遂趁自己没反悔将那瓶药递予张良:“喏,子房拿去用。”
他接过瓶子打量一番,凑近瓶口嗅了嗅后拧起眉道:“太苦了。”
“让你敷又没让你喝,爱用不用。”他如此不识相,我有些恼了便顺手把瓶子抓了回来,“那你等荀夫子醒了再同他讨药去吧。”
“且慢且慢,让子房再看看嘛。”他指尖微微用了力,我也不是真想把瓶子抢回,遂松了手任他拿去了。
“这是水纹瓶吧。”张良横放了瓶子,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上边的纹路后道,“雕工精细。”
我随口一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一怔,我也同他一起怔住,继而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扶苏今日参观学堂时,还特意问了那柱子上的剑痕是怎么回事。”张良微垂眼睑有几分惭愧道,“大师兄惊愕不已,脸色又黑又白,还是二师兄随意找了借口搪塞了过去。”
“咦?无繇师兄是怎么说的?”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一手将瓶子拿了回来,一手往上擡了擡,示意张良昂首。
他略一犹豫,还是扬起了脖颈,仰望屋顶道:“他说两个愚钝的弟子们切磋时偏了剑,柱子便被殃及了。”
“两个愚钝的弟子。”我忍不住笑着慢慢重复这句话,一边拿酒浸湿了方巾往他脖间的伤口贴去。张良轻轻“嘶”了一声,眉全拧在了一起。
我将沾了血的方巾翻了干净的那面,把瓶子里的药粉倒在上边,再向张良伸手时他竟微微往后缩了一下。我翻了个白眼,朝他晃了晃方巾道:“药还没上呢。”
张良踌躇半晌,长嗟一声还是把脖子凑了过来。我方才见他也是吃不住痛的,下手便轻了很多,仅仅是让那些药粉落在他伤口上,按也不敢按,只轻轻点了点。
“阿澈是从哪里拿到这瓶活血散的?”
真是好眼力。我不得不叹服张良学识之广,想探明他问我这一问题的原因,却又因为他仰着头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斟酌着回答:“从关心我的人那儿拿的。”
张良闷闷一声:“这答与没答有什么区别吗?”
“子房莫问那么多啦。”我只想着含糊其辞蒙混过关,“时隔久远,记不清了。”
“所以…阿澈把隔了很久的药拿来给子房用吗?”
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可以掐死他呢?我手掌暗暗使了力,以提醒张良他的伤口还在我手下:“子房同六剑奴以道论剑论了那么久,怎么还没说够话?”
张良当即倒吸口凉气,幽幽然道:“阿澈不能下手轻点吗?”
“我已经比平常轻了!”我虽嘴上不服气,到底手还是收了点力回去。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孺子可教也。”张良微微翘了翘嘴角。
我没工夫接他的话了,匆匆将那药粉铺撒完,便收了手,顺带着把瓶子给封好。
张良便将仰起的头慢慢放下,看着了那瓶子一眼后望向我道:“这是从秦宫来的吧?”
我以为张良不会没有缘由有此一问,应该是有了什么猜测的依据。我不好瞒他,便点头承认。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子房是如何知道的?”
“子房并不知道,只是一猜。”张良摇摇头,“秦国尚水德。荧惑和阿澈初来儒家穿的那件衣服上皆有与这瓶子类似的水纹。”
“子房果然观察敏锐。”我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它是从秦国来的不错,为何是从秦宫中来的?”
张良定定看我片刻后平静道:“因为它是阿澈的,阿澈是从秦宫来的。”
虽先前张良早就明里暗里警告过我他知道我的身份,闻言我还是不免心下一惊。
我一直相信张良知道,却从不敢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生于秦宫曾是令我倍感荣光的事,可自这一身份隔阂在他与我之间后,我便再无法那么引以为傲。我惶恐我对秦国的热血会受此牵连而冰冷下来,却又无力做出任何改变。
我便不由想到月神所说的,生于心宿的人,成也在心,败也在心。
按理说来,月神身为阴阳家的领头人物,应该竭力讨好王室才对。可她总喜欢针对我,每每为我卜筮算卦,总说不出吉言。
父王信了她的话,唯恐我遇不测。当即强塞了一群士卒跟着我,又命工匠花了九九八十一天锻造出一把剑赠予我佩戴在身,还钦点了盖聂授我几招防身的剑术。可惜盖聂的剑招太是精巧,任他频频演示我也领悟不来。按部就班地模仿倒不是不是难事,可真到实战却一招也使不出来。盖聂没了辙,便托王翦将军带我从常人学的剑术练起。
彼时我只觉得自己斤两不足,被剑圣嫌弃了塞给平庸之辈,又羞又恼便赌气不肯随王翦将军练剑,只囔囔着除了盖聂外我不拜别的师。
王翦将军拗不过我有了言弃的意思,盖聂却只静静看着我闹,他那一言不发波澜不惊的模样倒有几分骇人。可在我探明他的态度前,有一小子策马而来,弓腰俯身便把我的剑抽离了剑鞘,毫不客气地端看起来,连连夸它是把好剑。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王翦将军的世子王贲。当时王翦将军急得大吼他,一三兄才后知后觉看到我一般,匆忙跳下马来,以剑撑地,抱拳躬身。
一直沉默不语的盖聂忽而开口道:“殿下与王将军的世子年岁相近,何不与他一齐练剑?”
“你很厉害吗?”我昂着下巴睥睨他,一把夺回了我的剑。
一三兄也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并未因我是公主就高看我几眼,擡了首不卑不亢答:“比殿下厉害就够了。”
我闻言眯眼,欺身上前欲拿剑恐吓他,岂料近身后反被他扼住手腕扭到背后,剑也到了他手里直直架在我脖子边。
王翦将军气得脸都青了,一三兄却还在不知好歹地自夸:“都说了嘛,比殿下厉害就够了,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殿下看不起家父的剑术,家父的剑术倒还看不起殿下呢。兴许殿下当从拜我为师开始?”
我闻言勃然大怒,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劲硬是挣开了他的束缚,乘胜追击一掌劈在他手腕处,劫回了本属于我的剑,转手便要削他。
一三兄两手空空只能左闪右躲,避过几轮攻击后盖聂看不下去了。他一拔剑,剑气震得我胆寒侧目,全然忘了正在做的事。
王翦将军抓了一三兄的肩,将他一把拎起,朝我赔笑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老臣教子无方,才有这小畜生不知天高地厚,殿下还是拜盖先生为师吧。”
“爹你放我下来!”一三兄左右挣扎了一阵,奈何王翦将军就是不松手,他便泄气不再尝试了。只幽怨地嘟囔,“她不就是个公主嘛,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