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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时至入秋,丁掌柜的货商拉来了整整一车螃蟹。他热情地邀儒家弟子上下前去品尝,却没人应约。只因荀夫子嫌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壳硬肉少,磕得牙疼又填不饱肚子,远不如牛羊禽鱼吃起来方便,遂委婉拒绝。他无意之间作了表率,席下儒家弟子却以为吃螃蟹有违礼仪,纷纷跟从荀夫子的决定,推辞了有间客栈的邀请。知晓此事荀夫子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好直接命弟子们下山吃螃蟹,遂放了我一天假,让我去同丁掌柜解释清楚。

我平白无故捡了这么一大个便宜,飘飘然在张良授课的学堂外来回晃悠,唯恐他不知。

我从左往右走了一遍,从右往左走了一遍,又从左往右走了一遍,张良视我不见,认真授课。子明和子羽却没能领悟看见与看不见之间还有一种看法叫视之不见,他们见我徘徊于窗外,便纷纷举起了手,好心提醒张良。

张良装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卷步至窗口,问我道:“子澈有何要紧事,不能迟些时候说?”

我向前探探,身子越过了半扇窗,以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宣布:“荀夫子放了我一天假去有间客栈吃螃蟹,以谢你们的却之不恭之罪。”

“螃蟹!哪里有螃蟹啊?!”那个姓荆的小孩大叫一声,莽莽撞撞冲过来,被张良一手按了回去。

“你去就去,何必说予子房听。”

“我才不是说予你听的。有人托我多照看照看这小孩。”我朝子明努努嘴,“时有珍馐,我是来邀他的。”

“大叔吗是大叔托你——”他话音未落便被子羽捂住了嘴。

“子明。”张良侧脸看他一眼柔声道,“回位置上去。你的课还没有上完,亦没人未予你假。”

“螃蟹…”他悻悻咂嘴,不情不愿被另一个少年半拖半拽了回去。

张良见他安稳了,方转过头看我,一看他那秋后算账的神情我心下大叫不好,欲撤却被他叫住:“子澈既然如此关心同门,不如替大家带一份螃蟹上来?”

他顿了顿微笑道:“毕竟荀夫子只给你一人放了假不是?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圣贤庄上下,唯有子澈一人有闲时,何不以善小而为之?”

他的弟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不好拒绝,却也不想便宜了他们,于是点点头朝张良道:“好啊。这算子房欠我的第一个人情如何?”

一时学堂内鸦雀无声,我以余光看见弟子们的眼光在张良和我身上扫来扫去。

张良没答话,他径直把窗牖给我关了。所以张良的三省吾身究竟是怎么三省的?他都没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学堂的墙不太厚,隔着壁隐隐能感到来自凌虚的寒气。于是我不再逗留,下山去找丁掌柜。

我推开门时,墨家人依旧围在一张桌子上,只是这次盗跖没再偷袭我,可能是因为他不再对我怀有戒心,也可能是因为他两只手皆抓拿着蟹壳,腾不出第三只手来夺我的剑。

我一时觉得这场面很是滑稽,李斯叔叔在外边夙兴夜寐找墨家余党,本该狼狈不堪的这帮人却优哉游哉在客栈里聚众吃螃蟹。

“咦,又是你?”盗跖瞄着我,转了转眼珠笑眯了眼睛,“是不是丁掌柜烹的螃蟹太香了,小圣贤庄的各位坐不住了,竟亲自下山来品尝?”

“咦,前几日我才对你投怀送抱,没过几天我来看你,你却说我是来吃螃蟹。”我清清喉咙,模仿了一下公孙先生的声音,“真是无情。”

“……”盗跖惶然往后退了几步,无奈挤出一笑道,“澈姑娘,我都同你赔不是了,你就莫记小人过嘛。我我我受不了这般内伤。”

他讲得很是真切,逗得客栈内众人同时笑起来,连角落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亦露了一丝笑意。

“雪女姑娘,你可终于笑了!”盗跖有所察觉,顿时惊喜得笑容满面,转向我悄声道,“喏,子澈这般有本事能逗雪女姑娘开心,是不是张良先生教你的?”

这盗跖说话带着不知哪儿来的乡音,屡屡把张良喊成“涨亮”,每每称呼我也是车姑娘车姑娘地叫,听起来怪异又好笑,我同他生不起气,只能勉强板下脸道:“她是褒姒吗?不是。我是诸侯吗?不是。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何要逗她开心?”

“你也太没恻隐之心了。”盗跖闻言拧了拧眉,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被上次那个老头拉拉袖子耳语几句,一时恍然大悟又改口同我道歉,“不知者无罪,失礼失礼。”

我不明所以,盗跖却不打算同我解释,笑嘻嘻放下了手中蟹壳,端过一大盘螃蟹毕恭毕敬道:“车姑娘请呀。”

“……”我细细推算一番,接了那沉甸甸的盘子问他道,“刀掷兄不吃了吗?”

“足下先请,先请。”他摆摆手丝毫没察觉到我在模仿他的口音,店中其余人却听出了端倪,由丁掌柜带头,又是一阵笑。

“咦?你们在笑什么?”盗跖费解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也跟着笑起来。

“小跖的乡音听上去很是可爱。”一直静默不语的女子忍不住开了口,同他解释道。

“啊!是笑这个。”他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朝我挤眼睛,“你们儒生,倒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无聊。”

我不搭他的话,径直坐到了盖聂旁边的位置,顺带将那盘子放在了桌案上。我瞧见墨家众人飞速地交换了视线,只当做没看见。

“蟹食多则体寒,当佐酒来配。”丁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一大缸酒放上桌面,“诸位放开喝,今日我请客。”

“是哪国的酒?”我接过一碗闻了闻,酒香扑鼻却又不似先前喝的燕酒那般呛人。

丁掌柜瞅了眼盖酒的布似在找寻答案,还未回话盖聂已抿了一口做出了判断:“这是韩国的酒。”

“韩国?”我强忍轻蔑意,正正经经应了他,“当今天下,只闻韩地,可不曾听说什么韩国。”

“至少它的酒留了下来。”那青丝如雪的女子冷声接过我的话,“秦国的铁骑踏平了许多地方,但总有他们征服不了的东西。”

“子澈姑娘。”兴许盖聂洞察到我欲与雪女争辩的意思,冷不防叫了我一声,惊到了我亦惊到了所有人,一时间我们皆纷纷闭了嘴看向他。

他却不发表意见亦不站边,只插科打诨道:“吃些蟹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若我再抓着方才的话与雪女辩下去,轻则引他们不满,重则引他们起疑心。不是什么上策,我遂顺了盖聂的意,侧首朝盗跖勾勾指道:“君子远庖厨,来,你剥给我吃。”

“哇!”他惊呼一声嗤笑道,“你怎么就是君子了?再说了,在座这么多人,凭什么你就点我一个?”

“丁掌柜总夸你手巧,把你说得神乎其神的,你不露几手,我凭什么相信?”

盗跖嘻嘻一笑邀过丁掌柜的肩:“想不到嘛丁掌柜,你竟也会在我背后夸我?”

丁掌柜甚是嫌弃地要拍他,埋怨训斥道:“拿开拿开!都是油!”

盗跖轻巧地避开丁掌柜的手,瞬息之内窜至我眼前,昂着下巴同我道:“小爷我的手可不是用来剥螃蟹的,但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便勉强替你这个君子近近庖厨。车姑娘你可别到处往外说,若是让别的姑娘听到了,小爷我的名声可就败了,她们就不追着我跑了。”

“刀兄,澈必守口如瓶。”我笑着朝他拱拱手,倒了一盏酒递予他,“请。”

盗跖挑挑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放下酒盏的同时从盘子里拎出了一只蟹,使力一掰蟹钳,肥美的蟹肉便露出半截。他用闲着的手轻拍桌案,横摆着的箸为之一震,乖乖跳到了他手里。他拿了筷箸,顺着蟹壳斜插进去,也不知如何鼓捣,再将筷子取出时,那蟹壳应声而破,裂成了许多碎片掉在桌上,剩下一只完整的蟹钳肉于他手上。

“是不是不输你的解牛刀法呀?”他微一偏头,额前两缕头发翘了翘,显得好玩又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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