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幼时回忆
8、幼时回忆
小燕子把请柬塞进腰带最里层,手指在布料上停了一瞬。她站在宫墙外第三道角门前,风从砖缝里钻出来,吹得裙角贴上小腿。守卫比往常多了一倍,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
她没走正门,绕到东侧偏道,贴着墙根往前挪。这里少有人来,连宫灯都暗着。她低头,脚步放轻,听见自己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像是被压低的喘息。
转过一道影壁,眼前豁然开阔。御花园的湖面映着天光,水色灰蓝。她刚要退后,风突然大了起来,头顶一晃,发间那枚柳红编的草蚂蚱被掀飞,打着旋儿落向湖心。
她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冲出去,伸手去捞。草蚂蚱浮在水面,随波轻晃。她蹲在石阶边缘,指尖刚触到水,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倒是不怕湿鞋。”
她猛地回头,福尔泰站在凉亭台阶上,手里撑着一把青布伞,伞沿滴着水。他没穿官服,只一身素色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手腕上的旧痕。
小燕子收回手,湿漉漉的指尖在裙面上擦了擦。“这地方你也来?”
“我为何不能来?”他走下台阶,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了她头顶的光。
她不想和他多说,起身就要走。可那草蚂蚱还在水上漂着,她犹豫了一下,又停下。
福尔泰弯腰,从石栏边拾起一根细竹枝,探出去轻轻一挑,将草蚂蚱勾回岸边。他用竹枝夹着它,递到她面前。
“这手艺,我在塞外见过。”
她冷笑:“天下会编草虫的人多了,你倒说说,怎么就认定了是我?”
他不答,只是低头看着那湿透的蚂蚱,指尖轻轻拨了拨它的腿。“八年前,草原暴雨夜,有个蒙面少女,用草茎编了根绳子,拴住一匹断腿的小马。她蹲在泥里,一边编一边说:‘马儿别怕,我带你回家。’”
小燕子的手指猛地蜷了一下。
“那马是军营里跑丢的,腿被石棱划开,血流了一地。她一个人,把马拖到破庙,整夜没合眼。第二天清晨,人就不见了,只留下那根草绳。”
他擡起眼,盯着她:“你说巧不巧,那草绳的编法,和你现在戴的这个,一模一样。”
小燕子喉咙发紧,声音却硬撑着:“你记错了。那种编法,街边孩子都会。”
“可那少女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着马。她右手食指有道划伤,编草时血混进草茎里,留下一点红痕。”他顿了顿,“你右手食指,也有道疤。”
她下意识缩手,袖子滑落半寸,那道浅痕露了出来。
“巧啊。”她咬着牙,“你连这都记得?那你倒是说,她后来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他声音低了些,“我只记得,我躲在庙外树后,看见她走远。她背影很小,走得却很稳。我追了几步,摔了一跤,再擡头,人就没了。”
小燕子怔住。
“那年我八岁,随父亲巡视边关。夜里马惊,我被甩下山坡,是那匹小马引我找到破庙。可我到时,她已经走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角,里面是一只干枯的草蚂蚱,颜色发黄,但编得整齐。
“我一直留着它。”
小燕子盯着那只干草虫,指尖微微发抖。她八岁那年,确实在塞外待过几个月。荒村、破庙、暴雨、断腿的马……那些画面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忽然又燃了起来。
她记得那晚她浑身湿透,跪在泥里编草绳。她记得马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温热而颤抖。她记得自己低声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可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她猛地擡头:“你凭什么认定是我?你根本没见过我的脸。”
“我没见。”他点头,“可你刚才,听到‘马儿别怕’那句话时,呼吸停了一瞬。”
小燕子后退半步,脚跟撞上石阶。她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你不是街头卖艺的姑娘。”他往前一步,“你也不是什么粗使丫头。你进宫来,不是为了看热闹,也不是为了出风头。你在找什么,对不对?”
“我没有!”她脱口而出,声音却发虚。
“那你为什么来?”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理由。她是为了赴晴儿的约,可这约从何而来?她一个市井女子,怎会突然被贵人看中?她手里那张请柬,是不是早就被人动过手脚?
她忽然觉得冷。
福尔泰看着她,语气缓了些:“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对吧?”
“我知道!”她猛地擡头,“我是小燕子,我娘死得早,我靠摆摊过活,我认柳青当义兄,我……”
她说不下去了。这些事是真的,可它们像一层薄纸,一捅就破。她八岁前的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雾。她只记得自己是从一辆马车上被人抱下来的,那时她发着烧,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可那名字,她早就忘了。
福尔泰没再逼她,只是把那干草蚂蚱重新包好,放回袖中。“你不必现在就说。可你若真想查清什么,别一个人乱闯。西院不能去,花园深处也不能去,宫里有些人,见不得光。”
“你管得真宽。”她冷笑,可声音已经没了底气。
“我不是管你。”他看着湖面,“我是怕你走得太远,回不了头。”
风又起,湖面泛起细纹。那只湿蚂蚱还在竹枝上挂着,草叶被水泡得发胀,眼看就要散开。
小燕子伸手接过竹枝,指尖碰到了那团湿软的草梗。她低头看着它,忽然问:“那年……你也在破庙外?”
“在。”他点头。
“那你……看见我长什么样?”
他沉默片刻:“蒙着面,看不清。可你转身时,有根草绳从袖子里滑出来,是你编的另一只蚂蚱。你把它塞回去的时候,动作很快,像是怕人看见。”
小燕子心口一震。
她八岁那年,确实随身带着一只草蚂蚱。那是她唯一舍不得扔的东西。她一直以为,那东西早就丢了。
“你留着它,是因为……你知道我会再出现?”她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