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加上迪亚拉米特在当地征召的士兵和雇佣军,克莱尔的理查能够指挥的军队也不过两千余人(其中真正精锐的骑兵和长弓手不超过五百人),而这样一支军队却在登陆都柏林后屡战屡胜,令爱尔兰国王和阿斯卡尔伯爵都沦为俘虏,旁观的爱尔兰领主们惊惧之余,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如果英格兰国王手下的一个伯爵和他的军队都如此骁勇,那等英格兰国王的主力部队到达之后,他们还有抵抗之力吗?
举全爱尔兰之力,他们当然有机会将英格兰人赶下海,但一片散沙的爱尔兰领主们哪个都不愿意做出头鸟,索性借着至高国王被俘的机会装死龟缩不出,而在威尔士人打扫了都柏林之围的战场后,威廉对已经全然失去信心的罗德里克国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迫使他同意将爱尔兰国王之位让与他的父亲亨利二世。
人在屋檐下,罗德里克国王也不得不低头臣服,并将这个决定传信其他爱尔兰领主,是以当亨利二世登陆之后,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毕竟诺曼人虽然是外来者,但由于威廉的命令,他们还算克制,是以当地人对诺曼人的印象还算不错,而亨利二世气势如虹的军队更验证了他们的猜想,开始庆幸他们及时选择了投降,这样或许他们能把自己卖个好价格。
结果是好的,但过程是他不乐意的,接受完效忠后,亨利二世便铁青着脸回到房间中,威廉乖巧地亦步亦趋。“你又不听话了,威廉。”亨利二世盯着他的儿子,“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自作主张。”
“可我没有做任何可能损害您利益的事,我只是希望您的王冠上多一颗明珠而已。”威廉说,他看上去很委屈,但亨利二世已经不可能为此心软了,“我不知道您会赶上暴雨天,我也没想到挪威人会围困都柏林,对不起,父亲,我让您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你!”亨利二世不愿意承认他确实在得知威廉被困在都柏林后心急如焚,但他不能表现出这一点,这只会让威廉有恃无恐,进而得意忘形,“你的错误在于让彭布里克伯爵成为了征服爱尔兰的功臣!你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效忠于史蒂芬,我还剥夺了许多威尔士贵族的领地,他们一直对我不满......”
“可在遇到爱尔兰人后,我只能依靠他,他也证明了他的忠诚,经此一役,威尔士人的兵力也被消耗不少,作为爱尔兰的外来者,他们必须紧紧依靠英格兰的增援,既然如此,他们自然不会在威尔士的事务上违逆国王,这不是好事吗?”
“可一旦克莱尔的理查怀有二心,你知道你会面临怎样的麻烦吗!”亨利二世低吼道,可此战克莱尔的理查的表现确实无懈可击,他也不好意思揪着不放,“行吧,这件事就此揭过,但你以后不能再这样自作主张,你是王储,你应该以你的性命和自由为重,你明白吗?”
“我明白,父亲。”威廉说,他小步靠近亨利二世,那样子分外乖巧,以至于令亨利二世不安,“还有一件事,父亲,我需要您的帮助。”
“什么事?”
“在说服罗德里克国王交出爱尔兰的王冠时,我承诺给予他补偿,对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国王和领主,我也进行了贿/赂......”
“你花了多少钱?”亨利二世不耐烦道。
“五万银马克。”顶着亨利二世杀人般的目光,威廉露出一个讨巧的微笑,“对一个王国来说,这个价格还算便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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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亨利二世对他儿子又一次自作主张有多么愤怒,他毕竟兵不血刃得到了爱尔兰的王冠,由此在天主教世界声威大振,因此他只能咬牙切齿替败家儿子支付了账单,而对立下大功的克莱尔的理查,他也不能毫无表示,因此除了认可他和爱娃公主的婚姻、宣布他是下一任伦斯特公爵外,他也慷慨地支付了三千银马克的军费和感谢金,以嘉奖他征服爱尔兰和保护他的继承人。
这五万银马克不止包括贿/赂爱尔兰领主的部分,其中还包括威廉承诺的援助金额,要想在爱尔兰真正站稳脚跟不下本钱怎么能行?此后的六个月,亨利二世开始巡视爱尔兰,确认了爱尔兰贵族们对他的效忠关系和进贡额度,并建立了英格兰式的法庭和针对英格兰移民的法律条文,在巡视的过程中,他曾遇到一场叛乱,但苦于无用武之地的国王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叛军击溃,从而真正奠定了国王的权威,这也令亨利二世心中隐隐的烦闷稍加缓解,加上巡游的过程中威廉一直非常安分守己、以维护父亲为己任,他对威廉终于重新和颜悦色起来,而就在亨利二世打算进一步在爱尔兰奠定权威时,他忽然收到另一个消息:他的母亲玛蒂尔达皇后病危,她希望她的儿子、儿媳和孙辈们前往贝克修道院见她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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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亨利二世带着威廉等人来到鲁昂时,埃莉诺和理查已经先一步陪伴在玛蒂尔达皇后床边了,顾不上和妻子问好,亨利二世连忙握住玛蒂尔达皇后的手:“母亲,我来了,我是亨利......”
玛蒂尔达皇后没有回答他,而是呢喃着别的什么,他听不懂她的话,只能依稀辨别出“海因里希”,德语的亨利。
“玛蒂尔达,你祖母在说什么?”他问他的女儿,玛蒂尔达犹豫片刻,回答道,“她说,亨利,我想不起你的样子了......”
亨利,亨利,亨利二世知道他母亲此刻想着的并不是他,而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亨利五世,他的名字既是因为外公亨利一世也是因为玛蒂尔达皇后想要一个名叫亨利的儿子,本该由她和亨利五世生下的儿子,她爱亨利五世远甚过他的父亲若弗鲁瓦,但数十年过去,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她已经想不起曾经挚爱的人的样子。
她又用英语和法语叫了一些人的名字,他们中都已不在人世,有些人亨利二世甚至从没有听过,或者一时不能想起,正当他思绪纷飞时,玛蒂尔达皇后的目光忽然清明了些,她吃力地转过头:“你来了,亨利。”
“是的,母亲,我来了。”亨利二世跪在玛蒂尔达皇后面前,泪水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童年与少年时代,母亲对于他而言是陌生的,父亲去世后他们才真正亲密起来,他得到过完整的父母之爱,而现在他的母亲也要离开他了,望着亨利二世的脸,玛蒂尔达皇后费力地试图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孔,“我做了一个梦,亨利,我梦到你一个人孤独地在一个小教堂里死去,口鼻间都是黑色的血,咒骂着背叛你的人......你十分幸运,父母,妻子,儿女,我们都爱着你,从英格兰到图卢兹无数骑士和贵族都忠诚你,可如果你傲慢自负,宽容自己却苛待旁人,你会把他们都推开,答应我,亨利,收敛起你的骄傲和任性,不要让你在众叛亲离中绝望死去......”
“我明白,母亲。”亨利二世低声说,在母亲临终前的劝诫下,他为数不多的愧疚和悔恨都被全然激发出来,至少这一刻他是真情实感忏悔在任命托马斯·贝克特为大主教和商议玛蒂尔达婚约时没有听母亲的意见,他本可以避免现下的困境。
听他如此,玛蒂尔达皇后终于放下了手,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埃莉诺:“埃莉诺,埃莉诺......”
“我在这里,夫人。”埃莉诺走了过来,和亨利二世并排跪在玛蒂尔达皇后身边,她和亨利二世一样哀痛,眼前,玛蒂尔达皇后的声音更加衰弱了,但她仍努力开口道:“你很像我,我没有女儿,在你和亨利结婚后,我也像爱我女儿一样爱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倔强坚定的人,这个世界永远不会赞赏过分倔强坚定的女人,如果你感到疲惫,你也可以选择做一个温顺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这是一条更轻松的路,但选择的权利永远在你,在你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前,你首先是你自己......”
“我知道,夫人。”埃莉诺轻声说,她轻轻吻了吻玛蒂尔达皇后的额头,也已经泪流满面,“我也将您当成我的母亲。”
“我曾经不懂如何做一个母亲,不过现在看,我应当是个不坏的母亲。”玛蒂尔达皇后疲惫道,她望着修道院的房顶,“我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先我而去,他们之间并未因权力和土地自相残杀,但诅咒如影随形,我看到了你们的未来,我的孙子们,如若你们团结一致,你们将主宰整个欧洲,但如若你们自残相杀,我们的帝国将分崩离析......”
“不会的。”威廉忽然道,他也来到了祖母床边,低头亲吻她的手,“我是哥哥,是最年长的孩子,我爱你们,我会永远守护我所爱的人。”
“愿上帝保佑你们。”玛蒂尔达皇后终于心满意足地笑道,她的声音更加低微,“希望你们永远相爱,而我也应该去见我所爱的人,罗伯特,阿黛勒,海因里希......”
她开始领受圣餐,教士们给她做临终弥撒,她曾有着那样传奇而激烈的前半生,去世时却和一位寻常的贵族妇人无异。
1167年9月,玛蒂尔达皇后于贝克修道院去世,她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贝克修道院的修士们以盛大的仪式将她厚葬,她的儿子、儿媳和孙辈们出席了她的葬礼。“按皇后生前的心愿,她将安葬在此地,墓碑上刻着'亨利之女,亨利之妻,亨利之母'。”
是的,威廉默默地想,亨利一世的女儿,亨利五世的妻子,亨利二世的母亲,这三个身份足以概括她一生的经历,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无论多么杰出与传奇,她的一生的荣耀也仅限于这三个身份:
国王的女儿,国王的妻子,国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