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坦言
沐浴着晨初清新的空气,迎着阵阵清凉的晨风,沈澜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弥漫的瑰丽朝霞,对着比往日恭敬了太多的车夫吩咐两句,背着书箱进了宫门。
路上正巧碰上了向来无视冷落他的穆谙棋和张霆,照例点点头算是见过,沈澜便转身入了自己的侧殿。
依着惯常习惯稍稍整理一二,又消磨了少许时间,沈澜才取了书箱往竹殿主殿去。
在送他出殿的时候,牧叶眼神微微一动,看着沈澜不发一言,沈澜却是仿若无事,吩咐他回去就径直往主殿去了,也不用他再送。
牧叶与周期一道转身入殿,眼睑低垂,神色却依旧平静。周期侧头看了看牧叶一眼,微皱了眉,却也不好多问些什么,只能静默。
整整一天,牧叶和周期都格外的安静。
牧叶是不想说话,能省的都省了,只不得已的时候开口说了那么一两句。周期是察觉到牧叶不对劲,但又不能提起,便只能陪着他沉默。
夜深人静,宫中众人都已熟睡,只有一些值夜巡夜的还不能休息,继续值守。
黑夜里,有人只在屋中稍稍整理一二,悄然出了院子,转过各处殿苑,走过长长的宫道,跃过高高的朱红宫墙,轻巧熟练地走出这个锁了无数人无数年的地方,入了一处府邸,摸进一个小院。
那里,有人披衣静坐相候。
夜幕遮掩了一切,唯有星光烁烁,夜风习习,虫鸣声声,屋中没有点烛,更是漆黑。黑暗中,牧叶却能将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每一丝神情变化每一个细小动作的变换也都尽收眼底。
而沈澜,却只能瞧见那么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但就只是这么一团黑影,被熟悉气息整个包裹着的他也不曾有什么担忧。
“你来了?”
这一次的沈澜没有像以往一样起身点亮烛火照明,而就那样端坐在床边,也不管会不会惊醒屋中值守的侍女,只看着那一团黑影说话。
牧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沈澜不介意,他无意识地勾唇,自顾自地问:“你想来也觉得奇怪吧?为何当日你我只是初见,我便对你如此熟稔?”
不仅仅是单纯对人的态度熟稔,还对他托以前所未有的信任,信任他一如信任他自己,更对他毫无掩饰,不论是对齐暄的恨意还是对未来的熟知,统统都没有瞒过他。
他纵容他的接近,纵容他插手他的人生,纵容他一点点侵入他的生命,自然得就像他本来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太监而已,身体残缺,地位卑贱,如此的优待,对于他这样一个官家子弟而言近乎天荒夜谈,便连当年他们二人最为亲近的时候,也没有到了这个程度。
所以,他一直在试探,而他明明知道,却根本就不在意,只纵容着他,一切都由着他。
这么些年来,他蓄意阻止齐暄与他亲近,他也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疏远着齐暄。
要知道,他可是齐暄的伴读,齐暄可是他的主子,齐暄对他亲近和信任对他的日后很重要。
齐暄若是不能登极也就罢了,可如果最后他登上了帝位,成就一国至尊,得到齐暄信任看重的他便能平步青云。他是庶子的身份又如何,到了那时,不说沈侍郎府,就算是忠勇公府他也能有说话的地儿!
依着沈澜的本事,这一点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就是纵容了牧叶,将一生仕途任由他折腾。
为什么?
牧叶曾经想了许久,找不到答案。
但他可以性命担保,沈澜绝对不是一个目光短浅,行事无章的人。
既如此,那么原因何在?
疑问再度浮上心头,快速占据了他所有的心力,让他分心不得,只能站在那里,等着沈澜给他答案。
沈澜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察觉到那人气息的波动,有些气馁的同时也有些骄傲。
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能这般沉稳平静,就连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澜都没有。
沈澜勾了勾唇角,笑容里有苦恼也有欢喜。
“自我记事开始,每个夜晚都会有一个梦,梦中,是一个人的一生,完完整整的一生,喜怒哀乐,全都不缺,而那个人,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模样,一样的出身。尔后,每日清晨,我自梦中醒来,所有的情感全部消散,就好像根本就不曾体会过,可是,那个人一生的经历,却都清清楚楚。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我都会入梦,没有一夜例外。这样的梦,曾经令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梦中的一切是真是假,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那些梦会不会在我身上成真。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其实,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开始的时候,他真的害怕,对未知恐惧是人的本能,年幼的他更甚,想要找个人细说,却心知不可以。于是一直压抑,直到后来慢慢地试探,渐渐地接受,接受梦中的一切。
梦中的那些情景,最为深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最深刻的爱恋,最难忘的痛恨,全都因着这个人。
爱恋因他而存在,痛恨因他的离去而蔓延。他甚至为了他,抛弃自己一生的信仰,撕毁自己自出生以来便被灌输的道德,一手推动皇室争位,逼得当朝天子吐血驾崩,毁掉自开国以来诸位帝君的努力,抹掉整个国家的兴盛,坐视百姓艰难困苦,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看着对面气息开始浮动的黑影,淡漠的声音有些欢喜。
“后来,我也证实了,那些梦,是真的。那是真正的未来。我开始利用这先知为自己谋取前程,一步一步布下棋子......”
牧叶站在那里,已经愣怔了。
当年的他,身死后再度轮回,记忆依旧清晰深刻,痛苦仇恨依旧深刻灵魂,怨气戾气满身,得不到解脱,他以为这只是他少喝了那么一碗孟婆汤,更以为,他其实已经被天地抛弃,所以不能到奈何桥边等那个人。
他直接轮回了,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没有他的世界里。
曾有一度,他无所适从。
那是一个自由但又束缚的世界。
那里的人拥有着远超上一辈子的武力,但又被江湖所束缚,依旧为了名利争斗不休。
他费尽力气将所有的一切记忆掩埋,替自己带上一个带笑的面具,设定一个逍遥洒脱毫无拘束的性子,行走天下,他极力行善,积累功德,尽力忘记一切怨恨凶戾,做一个善人。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他。他骗了天下,也骗过了自己。
但真正的他,只是一具没有了心脏的躯壳而已。他以为的将一切埋葬,其实是将所有强行从心中剜去,但他又寻不到东西往里填,便只能由着它一直那么空着......
他一切作为,也只求上天怜悯,让他回到他的身边。
“后来,我在宫中见了你。明明不是梦中昭示你我见面的时候,但见到你,我还是很欢喜。那时,我其实并不知道,为何就会那么欢喜。你不知道,见着你,我整个心瞬间就填满了,踏实了,便就开始觉得,我其实是个真实存在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