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永夜寂空床
29、永夜寂空床
一个月后。
宸濠之印?夏则灵讷然看了半晌,手指轻柔地沿着那熟悉的一撇一捺游走。盖了宁王钤印的画,怎么是通过王阳明送过来的?
“娘娘,王大人千里让人送礼过来,不像是他的作风啊?”送走差使,山岁好奇地凑过来道。
“大概是……这么价值连城的画,师兄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往宫里送吧。”她想通一部分,却陷入事与愿违的担忧,原本寄希望让师兄劝化宁王,结果宁王反而把拉拢人心的主意打到师兄头上了?
“那宁王为何要送王大人这么宝贝的东西呢?明知道王大人不会收,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山岁愈发疑惑。
“这……”夏则灵动了动嘴角,视线落回那枚硕大的王印上。哎!真是冤家……
忽然,殿外响起“皇上驾到”,两人立刻转身行跪礼。朱厚照踏入殿中,一下子被那幅秋水长汀的美景吸引,双眸亮起光芒,又一闪而收,“呵,朕听闻江西来人为皇后献礼,没想到是如此千金难求的名家之作,王守仁这位清知县真是好本事啊!”他酸气满满,赏画兴致全无,突然目光一震,“宁王!王守仁收了宁王的贿赂?做了他的幕僚?”
“这怎么可能?”夏则灵惊讶,“皇上,王守仁正是跟宁王撇清干系,才献宝入京啊!”
“是么?”朱厚照瞥着她的紧张,寒声道,“你怎么知道,宁王不是和王守仁勾结,故意布下此局来让朝廷放松警惕?”
夏则灵猛地擡眸,她当然知道,只是朱厚照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她有心缓和局势,结果掩耳盗铃,想想真是对不住师兄!她颔首分辩:“王守仁到江西做官是臣妾举荐的,他平息庐陵民变,击退南赣山匪,淳化一方百姓,做得有声有色,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皇上疑心王守仁的忠诚,首先拿臣妾开刀问罪就是了!”
“你!”朱厚照寒目瞪着她,忽然玩味一笑,“也是,要是宁王知道皇后对王守仁的心思,说不定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又怎么会把他收入麾下呢?”
“……”夏则灵耳骨一热,“皇上说笑了。”
“朕是不是说笑皇后最清楚!”朱厚照克制了很久的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爆炸,“皇后既然笃定王守仁的忠心,他做不了宁王的朋友就只能是宁王的敌人!朕倒要看看,一旦忠奸对立,皇后如何在是非恩义中断情取舍!”他嘴角紧抽,眼眸伤痕交错,他都不是输给了宁王或者王守仁,而是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擂台上。
夏则灵深叹一口气,淡定道:“臣妾的选择从来只有陛下,别无他人。”
很久之前,宁王断送了她的选择,而她也没了改变现状的勇气,得到朱厚照的宽恕已是不易,她不想再瞎折腾。
朱厚照蹙眉,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苦笑,想了想什么还是没说,拂袖离去。夏则灵奇怪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不见怒气,却悲凉沉绵。这些年来,他们也曾共度恩爱时光,谈史议政,怡情记趣,赌书消得泼茶香,哭过,笑过,赌气过,缠绵过,原以为这都是朱厚照一个人的美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个样子她心里有点堵得慌。
作为帝王,朱厚照给了她能给的一切,包括无底线的容忍。
七月三伏天的夜,驿馆客房外的水车转动起小飞瀑,溅了水的绿菖蒲散发着提神的清香。王阳明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十天前宁王差人“请”他到南昌坐客,却把他晾在客栈,也不露面,但他只管吃喝拉撒,逃跑是不可能的,如今的南昌城就是连只蚊子飞出去都得跟宁王府打招呼。
有的人不明不白的死了,或者疯了,王阳明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哪一个。
侠王救世,奸臣祸国,只是绿水随风皱面,物是人休。
一大清早,王阳明在厢房用了早膳,王府家丁请他出门,十余名青衣护卫手牵骏马等候。
“久违了王大人!”宁王牵绳抱拳,一袭刺金青灰锦袍,衣缘绣有淡淡的竹纹,唯有佩玉折光溢彩,“本王近来忙于琐事,今日得闲,一同到北郊狩猎吧!王大人可擅长射术?”
“会,但是不精。”王阳明谦逊道。
王阳明一上马,宁王被一缕鱼汤味儿刺激到了,王阳明摸了摸肚子,笑道:“下官刚刚用过鲳鱼瘦肉粥,没想到这家客栈竟卖鲳鱼,与姚江钓上来的口味十分相似,真是美味!”
“哦?王大人喜欢吃鲳鱼?”宁王看似随意地问。
“昔日家母经常做给下官补身子的,怎么?王爷也喜欢鲳鱼吗?”
“还好。”宁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调转马头向城门。王爷好像不乐意了,王阳明不明所以,夹行在一众侍卫跟随而上。
峰峦在前,策马入林,不远处树梢掠过一只落了单的白额雁。宁王褐眸紧眯,杀气浮动,“嗖——”的一声箭出弯弓,穿过一重又一重枝叶,大雁一声悲鸣坠了下去,几片碧叶飘落,似在飞舞喝彩。接着,他又连发两支利箭,又有两只灰雀被射穿。
百步之外,且有碧树遮掩,视线不佳,宁王果真射术精湛!王阳明暗赞,只是这般文武双全,修身自持,为何不思忠君护国呢?他叹了口气,好像技不如人似的,瞅见一只野兔便搭箭射了过去,却擦边而过。
“哈哈哈……王大人心不在焉呐!”飞驰数里,护卫们被甩出一段距离,宁王缓慢骑行。
“想不到宁王如此好箭法,下官佩服!”王阳明拱手称赞。
“不过是雕虫薄技,王大人也要藏锋守拙么?”宁王随和一笑,“不过没有关系,素闻王大人在龙场开设书院,教化苗民颇有一套,这才是真正的有教无类,师者风范呐!”说到这,他浮现一个光头刺刺不休的影子,皱了皱眉。
“下官被贬到那民智未开之地,要是不想办法跟当地百姓打好交道,谁知道能熬到哪一天呢?”王阳明一身素边青袍,身形清逸俊奇,与宁王并肩宛若一根挺拔绝尘的修竹,却瘦削弱小的感觉,“王爷有所不知,我跳进钱塘江躲过刘瑾追杀,在龙场又险些命丧毒虫野兽,要活到现在真的不容易啊。”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王大人绝境逢生,可堪大用。”宁王微笑地看着他。
说到这,王阳明的脸终于白了一下,“董巡抚在卸任后死于归乡途中,唐伯虎疯疯癫癫赤身跳进赣江,闹得满城皆知,王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宁王没回答,随手搭起三支箭,弓弦强势割开斑斓日光,褐眸如同锋冷的箭镞,猛地松手射了出去,穿过重重绿丛枝桠,三只白貂应声而倒,柔亮的皮毛染出红花!
王阳明骇然:“王爷,县衙那边不能缺人,下官出来太久,得回去了。”
“嗯。”宁王点点头,王阳明含胸告退,宁王望着他近乎仓皇的背影,眉宇一阵阵纠结。
护卫们从后面赶了上来,去捡宁王射伤的猎物,樊礼策马来到近前,“王爷,看样子这个王守仁油盐不进,咱们要不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王擡手打断,“王守仁是皇后安排的人,杀了他……皇后那边不好交代。”
樊礼额角瞬间挂三条黑线,您想干什么难道皇后还不知道吗!见手下匪夷所思的表情,宁王不免心虚,王阳明是看着夏则灵长大的,不说青梅竹马,也是亲情难舍,要是王阳明在江西出事,他很难过得去夏则灵那关,何况,王阳明再有才也只是个县令,不至于非杀不可。如果说还有一丝不甘心,那就是当年夏则灵心痛醉酒的对象,让他有点不舒服。
“那唐伯虎呢?他可是知道咱们府里……王爷明知道他装疯卖傻,为何要放过他?”樊礼简直看不懂宁王了。然而他是男人,本该最了解宁王的心情,回到南昌,他身边还有秀绮陪着,宁王就太可怜了,他从来没想过,会用“可怜”来形容主子。
两个月前宁王去了一趟苏州,在崔知府的宴会上看中昔日中过解元的唐伯虎。唐伯虎初到王府与南昌才子切磋画技,以美人为题来比试,略略思索,挥笔画就桃花如锦,美人糜颜,斜倚树下假寐听花落,身姿妩媚,芳华灼灼,仅仅是侧脸就能看出这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樊礼当时就跟主子认出来画中美人是皇后,毕竟唐伯虎在护苇馆为宫廷画师,他胆大却也谨慎,画了皇后但只是闭目下的半张脸。
可他没想到的是,唐伯虎在一个多月后离奇发疯。
难道,真的是那幅画救了唐伯虎?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死不死的影响不了什么。”宁王不欲再纠结,“江西局势尚好掌控,京城那边的动静一刻也不能松懈,你去飞鸽传书,告诉他们,一旦有什么异常即刻报我。”
“是。”樊礼领命,朝廷那边的确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转眼三月过去,时入深秋,夏则灵很早开始收集桂花酿酒,送宫人、送夏臣,也送乾清宫,想差人送去江西还是忍住了。好在朱厚照不再限制她出宫,允许她每个月月初到迦叶寺进香,再到维摩庵探望蕙姨,看着谢青荔跟蕙姨深研种茶之道,品佛经、谱禅曲,茶香悠悠,清风为伴,这样的日子挺好,夏则灵想。
不久,太傅府传来喜讯,籽言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