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三十二章禁书
第32章第三十二章禁书
游街之后大殿授官,喻良臣被点为翰林院编修,跟着侍读学士一道修订史籍。
现任的侍读学士姓常,已近不惑之年,家中小儿与新晋的几个进士郎差不多大,看这批后生的目光便尤为慈爱。似他们这般年岁就能入了翰林院,日后必是国之栋梁,尤其是前头这两个,着青色官衣,戴双翅乌纱,芝兰玉树如圭如璋,常侍读越瞧越觉得满意。
晏离朝着喻良臣微微侧身,此前殿试他虽未中三甲,但名次还算靠前,圣上任他为庶吉士,同入翰林院,亦被分到了常侍读手下。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互相颔首行礼。
修史工作繁琐,需要查验大量资料佐证,故而进度缓慢。其他官员大多在职半日,喻良臣几个往往一待便待到日薄西山,有时甚至连晚食都在偏室里用,还是常侍读劝着:“修史乃是细活,不必操之过急。”
也有同僚笑道:“年轻人就是干劲足,不若让他们多跑几趟万卷楼,说不定进展还更快些。”
晏离闻言,主动提出要将晏家藏书借予翰林院修史。
晏家是百年簪缨世家,清流砥柱,传下来的古籍皆是不世珍宝,对修史大有裨益。这些年修史遇着瓶颈,翰林院的几个老学士其实早有心思要问世家借些藏书,却左右为难不好开口,如今晏离主动提及,既不藏私显世家气度,又有晏家作表率,其他几个世家也不会无动于衷,可谓帮翰林院搬了心头巨石,着实叫诸人都松了口气。
故而这几日,莫说常侍读,就连翰林大学士也对这位晏家小辈交口称赞。
喻良臣则依旧早出晚归,不到十日便将晏家的古籍藏书读了大半,又重新对史籍进行查漏补缺,常侍读核了遍无有错漏,便让喻良臣主力修书。
困扰了翰林院大半年的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常侍读愈发笑得合不拢嘴,看这两个年轻人都非池中之物,再锤炼几年定会是内阁的好苗子。
***
暮色时分,内宫之中处处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掖庭的内侍监带着一队禁军,旁若无人地入了露华殿,见到容姒才赔了笑道:“殿下勿怪,奴才也是领了皇命,这每宫每室都得搜查仔细了。”
容姒冷声:“听你的意思,难道本宫也有谋逆之嫌么?”
“殿下金枝玉叶,自然不会私藏禁书。”内侍监仰起脸道,“但万一露华殿混进了一两个心怀歹意的反贼,叫殿下背了污名就不好了,有翰林院的前车之鉴,还望殿下行个方便。”
说完也不等容姒表态,便让掖庭的宫人请了容姒出去,禁军则深入殿中,开始翻箱倒柜。
容姒目色沉冷,一旁的萧氏瞥了眼容姒神色,绞着手道:“殿下忍忍,如今是多事之秋,因着那本书宫里宫外都死了不少人了,陛下和娘娘近日心情都不好,殿下还是避着些吧。”
那些禁军手下没个轻重,平白糟蹋东西,容姒摁着火气撇开脸,索性眼不见为净。
然未过多久,就听有人高喝一声:“找到了!”容姒心下一沉,见禁军捏了几册书籍出来,不等容姒看清,掖庭的内侍监便接了去,翻过几页却意味不明地轻啧了声。
容姒皱眉:“此非本宫之物,本宫素来不看话本,更遑论禁书。”
内侍监咧了嘴,意味深长道:“虽是裹了禁书的书封,不过这的确不是禁书。”
他从中抽出张小像来,朝着容姒躬身,却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不过是些市井里的靡靡艳词,就是不知这画上的郎君……”
容姒自看到那张小像,面色便倏然一白:“词不是本宫写的。”
“那这画确是殿下所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内侍监面上的轻嘲愈发明显,宫人侍卫的低语如群蜂嗡鸣,容姒身在其中,如同被人当面泼了一盆冷水。
容姒抑住周身战栗,咬牙道:“是本宫所画又如何?便是生了相思意,本宫亦行得正坐得端。”
“殿下有话还是留着同陛下和娘娘解释吧。”内侍监收了笑,眉间隐有不耐,容姒的目光最终落在那藏青书封上,待看清书名的一刹,只觉寒意灌顶。
容姒自那凛冽寒意中惊醒,一时犹觉手脚冰凉,背有湿意,可无论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张小像上画的是谁。
然无可否认的是,梦里的她确实对某个人动了心思,所以才私自画了那张小像,却被人配上了靡靡艳词,污她清白。
容姒的眼底一片沉暗。
昨晚轮到香耳值夜,听到动静隔帘相问,容姒让她掌了灯,从床头的箱笼中翻出那本《仁兄传》。
果然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藏青书封。
那日在马车上她只随手翻了两页,回宫后又一心扑在那本《青芜娘子》上,这本传记便被遗忘搁置了。梦中有人借此书毁她声名,内容虽被替换,可这本《仁兄传》却是切切实实的禁书。
禁书之祸有多严重,容姒清楚,对那张小像的疑虑只能暂且按下,先将心思放到《仁兄传》上。
容姒不敢再耽搁,浅披了件外衣便在烛下细读。她看得仔细,速度却也不慢,到天光破晓时已将这本传记翻完,却是无有头绪。
《仁兄传》讲的其实是一对楚地兄弟,兄长聪慧过人,弟弟骁勇善战,时逢乱世,两人合力打下了一座城池,因战事未尽,兄长任一城之主,弟继续外出征战。然城主手下谋士疑心弟心有不甘,意图鸩杀兄长谋夺城主之位,劝诫城主先下手为强,兄长却顾念兄弟情谊,对弟百般恩赏,甚至要将城主之位拱手让出。
不料其弟确有反心,率兵围杀城主府,所幸功败垂成,弟弟自尽。兄长悲痛不已,不顾劝谏下令为弟修建寺庙,既是用弟弟之错警醒世人,又是为其赎罪洗孽,世人知晓,皆赞其仁义无双,徳冠天下。
故事若到此处,也不过是一般的英雄传记,无甚特别。可此书妙就妙在峰回路转,那位仁兄建成寺庙之后,突然天降惊雷,劈得庙中雷火熯天炽地,大火之后竟叫人挖出半副尸骨来,骨上竟还显了那位已故兄弟的名字。自此之后兄长夜夜入梦,梦见其弟浑身浴血,质问他为何要不顾手足情谊,赶尽杀绝。
原来,不是弟弟生有反心,而是那仁兄猜忌手足,设计将他合围于城主府中,千刀万剐。又怕他怨气深重,遂取了他半副尸骨压于寺庙之下,以镇其魂,其手段之厉,着实令人发指。然全书字字句句都在赞这兄长仁德,又取书名为《仁兄传》,可谓极尽讽刺之能事,也难怪能受读书人的追捧。
可这样一本书,为何会被列为禁书?
天色已然大亮,珠弥熄了烛火,问容姒:“今日文殊阁复课,殿下可要去?”
“替我同讲学告个假吧。”容姒揉了揉眉心,禁书之事十万火急,若是一朝事发,以此书的畅销程度势必要牵出许多人来,首当其冲的便是此书作者和拓印售卖的各大书肆……
容姒一顿,忽然坐起身来:“珠弥,你可还记得几年前,约莫是建元七、八年左右,上京闹过一场文字狱,好似抓了不少人。”
珠弥那时年纪也不大,只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听闻当时抄了不少书肆,好像是因为一本禁书。”
容姒目中一亮:“可还记得那本禁书叫什么?”
珠弥答不上来,一旁布膳的秋禧闻言,手下一滞,玉著在碗边碰出清脆一声。见容姒看来,他低眉道:“那书名,奴才知晓。”
日光透过窗棱照来,半落在秋禧肩头。他的模样已长开许多,清秀之中又多了几许棱角分明,时下半垂着眼,更显出几分持重来。
“奴才之前同殿下提过,奴才的父亲原是在书坊帮工。建元八年春,父亲所在的书坊被人举报私藏禁书,父亲受牵连入狱,后在狱中病故。奴才记得很清楚,那本让奴才家破人亡的禁书叫做《楚地英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