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中）

尾声（中）

“怎么躲在这了。”

男人的影子在湖面化成一把弓,他的手撑在膝盖上，背脊渐渐拉平,长身而立。

大衣沉甸甸地往下淌水，滴滴答答坠进泥地，滋润临岸舒展的娇柔花苞。

树网上，斗篷如正立的蝙蝠，手里提着红灯笼，黑袍子后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无声地盯着他，而那站到了最高处的斗篷,恍若听不见底下动静一样,眼神直直地眺望远方。

雁城没有能环顾整座城的山，因此哪怕他已经站到了树冠顶上，其实也只能凝望着一个大致的轮廓，沉沉的死气不但给东区带来了永夜,也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脸很漂亮，新近结了数条血痕,也没有影响他的好看，不过此时这脸白得像抹了两层腻子一样，五官的轮廓反而被模糊了,正面对着看像看着一盏灯泡。

黑雾包裹着他，乍一看于底下那个人身上的黑雾一模一样。

“为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那边,“为什么不动了？”

他终于想起来有个人过来了,下一声质问是对着谢子督的：“你做了什么？”

谢子督的回答是数把黑雾凝实的风刃。

斗篷人被扫下一排，落到泥地里又顺着树干爬了上去。最高处那位不躲不闪，任由风刃扎进他的身体里,他身子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周围的黑雾反而更凝实了。

他看着谢子督,心里已经下了结论：“阴阳枢纽的种子被你换了，你什么时候做的？”

谢子督身侧黑雾散去些许，身躯庞大的三眼虎将谢子督后背包裹起来，他双目紧盯着谢子督，额上竖眼里转动的金瞳向上移动，无声地发出嘲笑。

石墨种子覆盖在阵法上的迷雾抹去，鬼门关果然失衡，鬼怪妖精迈过这道关隘，地府就要升上人间。雁城就好像被拆卸的钟表，表盘周围的零件全部被拆散，已经停止了转动，就在指针将要掉下来时，两个螺丝拧住了两端，生生将掉落的零件通通挡回去。

阴阳鱼两处苦苦支撑的阴阳树种子就是那两颗螺丝钉。

纪择真从树网下爬下来，站在谢子督对面——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谢子督这么近，他开口道：“我没有想到。”

黄泉上涌的缘故，纪则真的皮肤变得很松弛。他原本示人的形象是斯文得体的精英模样，长相是年轻文静的。这时他藏在斗篷里的脸皮堆在了一起，好像一块皮要从身上掉下来了。

腥而潮湿的味道随着他靠近的步伐逼近。

谢子督和赵仇面无表情地捂住鼻子，从知道二世子包开始他们就知道了，纪择真是上一任灰仙族长。

低阶鼠族身上有异味，对嗅觉灵敏的赵仇等高阶鬼仙来说腥臭无比，但灰仙一族其实多熏檀香，有人供奉，其实至多是有一层檀香。

这届灰仙族长就是一只擅长制香、行动带香风的玲珑鼠。

上任灰仙在生死录记载中已经进入转世，纪择真既然恢复了原本的能力站在这里，便是叛逃了地府。过往一直潜逃人间，直到鬼门关打开，契约找到了他，他已经是低阶鼠族。

纪择真对他们的举动视若无睹：“如果我没有接近池少爷，你们就发现不了我。”

他们跟谢子督跟得很紧，毕竟这是在谢子督诞生以前就开始谋划的伟大目标。阴阳树种子落地生根，扎稳了以后就生了灵智，自己会跑，他们必须在谢子督行动之前抵达阵点，亲自盯着谢子督的掩埋地，谢子督前脚走，他们保证后脚立刻跟上。

唯一的问题就是谢子督太警惕，他们总是要很小心。

白桃山遗落的这颗阴阳树种子是意外，不过不重要，小小一颗，不会影响大局。

阴阳之枢不同，他们对阴阳枢纽的监控最紧密，哪怕地府已经布置过阴阳枢纽的阵点，他们也已经替换过，仍然不放心阴阳鱼，时不时还要过去看一下。

地府对阴阳枢纽固然重视，但他们已经布置过阵眼了，纪择真亲眼看过的。

阴阳树失踪，地府的阴阳树种子库存严重不足，纪择真亲眼看着他们把仅剩的种子用完，想不明白谢子督是什么时候补上的新种，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新种子，居然生生启动了阵法。

谢子督也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

他一直不太在意其他斗篷人，哪怕这些人从一开始脆弱到一碰就死，到后来越来越难杀，越来越不像人类。他猜二世子包从幽冥界带出去的鬼仙基本都在这了。

看起来是赵仇包裹着谢子督的后背，其实谢子督的腿脱力，是靠着赵仇的身躯站立着。他脸上泌出汗水，很快就沾湿了睫毛，眸光依然冷静。

浓郁的黑雾在他手上成型，化作一柄镰刀，由于距离近，砸向纪择真时异常迅猛。

纪择真敢靠近谢子督就不担心谢子督能伤到他，但镰刀逼近那一刻纪择真仍然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躲。‘噗嗤’一声，黑浓的血液溅出，纪择真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右边轻松了许多，下一秒就看到自己的右手臂胳膊从眼前飞出去。

剧痛蔓延，纪择真这次反应飞快，人贴着地面立刻游回树干上，血液滴了满地。

他不可置信地喊：“大人。”

二世子包微微皱眉：“蠢货。”

黑雾没有跟他们客套的意思，三眼虎蜷着谢子督的身体骤然消失，顺着纪择真留下的气味往树网上跳——此前树妖跟斗篷人沆瀣一气，总能拦住谢子督，在谢子督暴力闯进前送斗篷人转换阵地。

斗篷们的能力恢复以后，转移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哪怕能力提升，他们仍然不愿意跟谢子督正面碰上。

本来以为这一次谢子督也会选择暴力破阵，纪择真警惕一松，居然主动给他们带了一条路。

三眼虎的身躯庞大，动作却柔软而灵活。斗篷不管不顾地拦在赵仇面前，数道黑影从湖里爬出，紧跟赵仇身后，迎面对上斗篷人。

谢子督看也不看他们，他的手抓着虎颈的毛发作身体的支撑，另一只手抓着死气镰刀的长柄，刀锋直奔二世子包的门面。

二世子包不得不伸出手，赤手握上刀锋。

这张脸实在跟池北望相像，近距离打照面的冲击性颇大，谢子督动作一点不停，将目光的聚焦点挪到了二世子包的眼睛上。

这是他们最不相似的地方。

再仔细一看，二世子包与池北望好像全然不像了。池少爷的面庞线条要柔和许多，眼尾弯起来会带一点儿红，但凡笑起来准是生出什么促狭的主意，让人头疼，但很可爱。

“你可真舍得。”二世子包仿佛看出谢子督心中所想，笑了下，“我不会动你，我们好好的不行吗？”

谢子督冷嗤，二世子包一直不愿意直接跟谢子督交手，不过只要一交锋，谢子督就能从熟悉的感觉中深刻地意识到这是阎王文房某一任主人。

他曾经有上百年时间日日夜夜跟着前辈留下的痕迹学习，去挑战他们的影子，去记他们刻在契约上的碎碎念，努力在鬼魅中站稳站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