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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四月的约定

时间如同隐匿在指缝间的细沙,无论握得多么紧,终究会悄无声息地流尽。自栎海港那个被泪水、海风和绝望亲吻浸透的夜晚后,光阴又冷漠地翻过了几度春秋,将日历残忍地撕到了2030年。

司淮霖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她那间用金钱和隔音材料堆砌起来的、足以屏蔽外界一切喧嚣的创作茧房。她没有再试图去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也没有再通过任何渠道去打探那个人的消息。那条由悸满羽亲口划下、用温柔和决绝铸就的“不再见面”的界限,像一道深入骨髓的冻伤,平日里麻木着,稍一触碰,便是锥心刺骨的痛。她将自己所有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情绪——那十年错失酿成的苦涩悔恨,那半年重逢带来的短暂欢愉与更深刺痛,那夜巷口那个混合着血腥与泪水的、绝望的吻,以及那份被如此深爱着却被迫放手、连赎罪资格都被剥夺的巨大荒诞感——尽数倾注到了音乐的炼狱之中。

她写得极其缓慢,每一个音符的诞生都像是在心尖上凌迟。旋律往往在深夜的寂静中萌芽,却又在黎明到来前被自我否定撕碎。吉他弦断了一根又一根,揉皱的乐谱几乎淹没了地板。直到2030年的初春,一首名为《蚀羽》的歌,才如同难产的婴孩,在巨大的痛苦和某种近乎自毁的偏执下,艰难地降临于世。歌名取得隐晦而残忍——“蚀”,是时光与命运无情的侵蚀;“羽”,是那片曾经轻盈、最终却零落成泥的羽毛。编曲依旧延续着“深水”乐队标志性的华丽与层次,宏大的弦乐与冰冷的电子音效交织,但内核却充满了私密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无力感。歌词没有直白的控诉或泣血的倾诉,通篇充斥着破碎的意象:褪色蜷曲的糖纸,漏雨寂静的顶楼,咸涩到发苦的海风,反复出现的、关于“透明罐子”的囚禁与“无止境下坠”的失重感。

《蚀羽》的发布异常低调,没有宣传通稿,没有打榜计划,只是像一个被遗忘的漂流瓶,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各大音乐平台的角落。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仅她一人知晓的祭奠,祭奠那段被命运嘲弄的无疾而终,也祭奠那个灵魂永远被困在十七岁四月、名为司淮霖的残骸。

几乎就在《蚀羽》在那条寂静的音乐河流中投下微小涟漪的同一时刻,浙江某座常年被海雾笼罩的沿海城市,一家以临终关怀闻名的私人医院顶层病房里。

悸满羽靠着摇起的病床,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天际线。她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连疼痛都显得麻木的极限。那颗先天不足的心脏像一个生锈老旧、即将停摆的钟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拖沓感,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声“滴答”后归于永恒的寂静;胃癌晚期的癌细胞早已在她瘦弱的躯体里疯狂扩散、攻城略地,持续的疼痛如同最忠诚也最残忍的影子,即使使用最大剂量的强效止痛药,也只能为她换取片刻虚假的、如同悬浮在半空中的安宁。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蓝白色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她形销骨立的身体上,像套在一个苍白的衣架上。脸色是一种接近透明的、带着死气的灰白,只有那双曾经清澈如栎海港海水的眼睛,依旧保留着惊人的澄澈,却也沉淀了太多生命无法承受之重与看透一切的平静。

她平静地听着主治医生用尽可能温和、委婉的词语,描述着她体内器官正在如何不可逆转地走向衰竭,以及她所剩无几的、可以用小时来计算的时间。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不甘或者悲伤,只是像听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般,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让一直陪伴在侧、眼眶通红的助理,帮她订一张去日本东京的机票。单程。最终的目的地,富士山。

“就当是……去完成最后一个约定吧。”她对满脸担忧、欲言又止的助理这样解释,嘴角甚至努力牵起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那笑意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各种颜色形状不一的药片分装进小巧的药盒里,动作从容、缓慢,不像一个即将踏上远行、并且深知归途已断的旅人,更像是在整理一段漫长而沉重的人生。

而在北京,司淮霖在《蚀羽》发布后,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焦躁和灵魂被掏空后的虚无之中。仿佛生命中最核心的一部分,随着那首歌的最终完成而被一同抽离,留下了呼啸着冷风的空洞。她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公寓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焦躁野兽。鬼使神差地,她打开手机上的订票软件,手指几乎是凭着一种冥冥之中、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引,不受控制地操作着,也订下了一张前往日本东京的机票。航班时间,与悸满羽所定的那一班,仅仅相隔数小时。

她们依旧没有只言片语的约定。

却再次,被命运的丝线牵引着,不约而同地,奔赴同一个终点。

……

四月的富士山脚下,春寒料峭,空气却清冽纯净得如同被雪山过滤过一般。远处的富士山巅依旧庄严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像一位沉默而慈悲的神祇,亘古不变地俯瞰着尘世间蝼蚁般的悲欢离合与爱恨痴缠。

司淮霖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羊绒大衣,灰色的羊绒围巾随意地绕在颈间,抵御着清晨湖畔的寒意。她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河口湖畔。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耳边是掠过湖面的风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仿佛只是被一种无形无质、却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来完成某个早已注定的仪式。然后,就在一片异常静谧的、如同蓝色镜面般完美倒映着雪山英姿的湖岸旁,她的目光,凝固在了那个仿佛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身影上。

悸满羽。

她独自坐在一张面向湖泊和雪山的深色木质长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白色长款羽绒服,戴着同色的毛线帽,一条厚厚的米色围巾严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得如同这湖水的眼睛,定定地、仿佛要将灵魂都投射进去一般,望着远方那座圣洁的雪山。她比半年前在栎海港巷口时更加消瘦单薄,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连同这身厚重的衣物一起吹散,但她的坐姿却异常挺直,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与这衰败身体格格不入的平静。

司淮霖的脚步像被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脏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一只从冰窖里伸出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道过于专注、过于沉重的注视,悸满羽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来。当她的目光,穿越了湖边稀薄的空气,与司淮霖那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无法置信的眼睛相遇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澜。随即,那讶异便迅速消散,化为了一种深沉的、掺杂着宿命般的无奈、无尽悲伤,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与平静。

她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也没有问出那句徒劳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些默契,早已根植于灵魂的最深处,超越了语言,甚至超越了生死。

司淮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裂的玻璃上。她在那张冰凉的长椅空着的一侧,轻轻地坐了下来。木质长椅的寒意,即使隔着厚重的大衣,也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沙沙声,能听到远处雪山冰雪消融的细微脆响,能听到彼此胸腔里那颗心脏艰难搏动的哀鸣。司淮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控制的颤抖,固执地,甚至是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她心头十年、如同梦魇般纠缠不休的问题:

“悸满羽……”她顿了顿,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咒语,“十八岁……那份感情……是真的吗?”

她没有看悸满羽,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波光粼粼、却冰冷刺骨的湖面,仿佛答案就藏在那片深邃的蓝色之下,藏在那座沉默的雪山之中。

悸满羽闻言,轻轻地、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带着气音,像风吹过枯萎芦苇的声响,却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意味。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困扰了彼此十年的问题,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那覆雪的山峦,眼神变得悠远而朦胧,像是在回忆一段被封存在琥珀里的、极其久远而美好的时光。

“司淮霖……”她轻声唤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你还记得……我喝醉的那次吗?”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十七岁那个胆小鬼的弧度,“胆子……怎么那么大啊……就那样……亲了你。”她顿了顿,微微侧过头,看向司淮霖紧绷得如同石雕般的侧脸,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女时代的俏皮和内敛,那光芒微弱却真实,刺痛了司淮霖的眼睛。“也记得……一年前,在栎海港那个没有光的巷子口……你……吻了我。”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窗外飘落的樱花,却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司淮霖早已溃不成军的心理防线。

“所以,司淮霖,”她转过头,目光清澈而认真地望进司淮霖的眼眸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撒娇般的、却又无比郑重的语气,仿佛瞬间穿越回了她们最亲密无间、可以共享所有秘密的那些年,“别问那些了……好不好?”她微微歪了歪头,这个曾经让司淮霖心动不已的小动作,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割在她的心上,“你为我……再弹一次,《富士山下》,好不好?”

司淮霖彻底怔住了。她没想到会听到这个请求。她环顾四周,空无一物,她没有带吉他,这个陪伴了她大半生、表达了她所有爱恨的乐器,此刻缺席了。

仿佛看穿了她瞬间的茫然和无措,悸满羽微微笑了笑,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没关系的……清唱就好。”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就像……就像我们以前,在那个有点漏雨的顶楼,你随便拨着弦,不成调地哼给我听那样。”

司淮霖看着她那双映着雪山冷光、湖面潋滟的眼睛,那里面的期盼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让她无法抗拒、也不忍拒绝的力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得如同刀割般的、带着富士山雪沫清冽味道的空气,试图润泽那干涩得发疼的喉咙。然后,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闭上眼睛,低声地、近乎虔诚地哼唱起来。没有乐器伴奏,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湖畔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却也因此带上了一种原始而真挚的、不加修饰的情感,缓缓地流淌出来,融化在富士山下的微风里,与这片天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连调了职也不怕,怎么始终牵挂,苦心选中今天想车你回家……”

“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

“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终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的歌声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从那片布满荆棘的荒芜之地艰难地抠出来,带着血和泪。歌词里关于放下、关于结疤、关于代价、关于“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的字句,在此情此景下,被赋予了宿命般的重量,显得格外刺耳而残酷,像是对她们这十年纠缠最无情的嘲讽和最精准的判词。

一曲未毕。

悸满羽忽然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她。她的脸上,不知何时泛起了一种异样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极其不自然的红晕,像是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两朵诡异的花。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将所有残余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双眼睛里,声音也比刚才有力、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司淮霖,答案……”她微笑着,那笑容纯净而释然,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千斤重担,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真的不用再问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司淮霖,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狂风暴雨的海边,“十七岁的你,在那个海边,浑身湿透地抱住我,对我说‘带你活’的时候……就已经用你的全部……告诉我了。”

“现在问……”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洞悉因果的疲惫,“没必要了……”她顿了顿,最后一个词语轻得几乎听不见,“也……没有意义了。”

她重新转过头,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司淮霖瞬间被巨大痛苦淹没、盈满泪水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如同最后的审判,也如同最终的救赎:

“人生的路,崎岖的,平坦的,黑暗的,光明的……你早已,带我走过一遍了。”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感激,缓缓地扫过司淮霖的眉,眼,鼻,唇,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永恒。“至于终点……在哪里……”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司淮霖剧烈颤抖的肩膀,仿佛看向了更遥远、更安宁、没有病痛也没有分离的彼岸,嘴角那抹笑意变得无比温柔、满足,甚至带着一丝神圣的辉光,“我都……已知足。”

司淮霖的泪水终于如同崩塌的堤坝,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想嘶吼,想抓住她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肩膀,想摇晃她,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们的路不应该在这里结束!她们还应该有无数个四季,还应该有弥补的机会!可所有的语言、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剧烈的哽咽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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