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迷宫
第5章迷宫
子夜国女子善歌,无论尊卑贵贱,敲起牙板便能唱上两句:上京长梦思郎夜,明月只知照离人……醒来已是天光大明,鸣玉与沉玉守在门外多时,此时听她唤人,忙进来服侍,怕小姐饿了多时,洗漱间已送上来饭食。鸣玉隐隐闻到一股酒香,心中疑惑,却不敢多言,沉玉昨日受了惊,只是默不作声。
阮梦华才刚用完饭,听得宫侍来传,道是仁帝要见她。
人世间常以亲情为重,只是做皇家的女儿,却极难有这个福份。
阮梦华跟着来传口谕的小宫侍走过一道道宫殿之间的回廊,头顶上有宽大的顶檐挡住秋阳,行走间只觉阵阵阴凉。她住进紫星殿已十日左右,最多只到过华太妃的慕容宫,去御花园里走过两回,还未曾与别的宫妃有过来往,对子夜皇宫并不熟悉,跟在小宫侍身后慢慢往前走。
从前是想回来不能回来,如今长住上京,却又困在这宫里头,她不禁自嘲人心果然不知足,若真叫她回风华夫人府,又是何等情形呢?其实那里也不算是她的家,府中奴仆多为阮家旧人,大概都知道她是个顶着阮家名姓的私生女,即便是皇帝老子的私生女,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还十分的不名誉,故而人人都瞧不起她。
子夜皇宫景致甚美,她走得不快,顺带将各色美景浏览一番。宫侍知她身份,一路上甚是恭谨,时不时为她指点那处葱茏的竹林是翠明宫所在之处,这湖净水一半都在镜羽宫中,走了好半晌阮梦华终是瞧出些门道,蓦地停下脚步:“你且站住!皇上召我过去,为何咱们总在后宫里行走?”
那宫侍见无法隐瞒,躬身道:“梦华小姐莫要怪罪,非是小人假传圣旨,实在是有个人想见你一见。”
一时间淡淡的失望浮上心头,回来这许多天,除了和风华夫人一起见过她那父亲一次外,仁帝并没有单独召见过她。当然,日常所需及额外打赏从没有忘了她,跟以前一样,丰厚到令人赞叹。但她知道,那不是她心中想要的父亲对女儿的慈爱,很遗憾。
是什么人要在那里见她?失望过后便是浓浓的疑惑,她年纪不大,却警觉得很,马上想到几种可能,最有可能的是有人看她这个未正名的公主不顺眼,已胆大到要在宫里动手。可怜今日见驾,她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倒是与人方便了。
本来还在为了她的皇帝老子第一次召见有些雀跃,哪怕是母亲入了宫才召她前去,谁知竟另有蹊跷,真是令人沮丧。
小宫侍催促道:“梦华小姐请随我来,前面便到了。”
她望了望,前方是丛茂密的花林,一条石径蜿蜒其中,不知通向何处。
这一处偏僻寂静,连个人影也无,阮梦华慢慢理了理繁琐的裙裾和衣带,尽量不让这些碍到自己,暗中蓄力,张口道:“我为何要去?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冒用陛下之名,你这小子看着模样老实,没想到奸滑得很,快说,是谁?”
她暗忖了一下双方强弱,那小宫侍瘦伶伶地没有几量肉,若敢来硬的她推上一把便能脱身,说真的她还没机会跟人打架,往日见人街头斗殴便兴奋莫名,看得不亦乐乎,这回终于能自己动手了。
“梦华小姐……”小宫侍哪敢跟她动手,心想果然传言无误,这个养在外头的皇家公主太不寻常。
忽听得有些许动静,那从花林中走出一名蓝衫少年,发黑如漆,面冠如玉,直叫阮梦华看了心中微苦,心道:“原来是他。”
此时日未近午,斜斜映在二人身上,小宫侍微一施礼,悄没声地退下去,还没走两步,阮梦华喝住他:“站住,你还想溜走?”
转头忿然道:“邵公子来得正好,此名宫侍居然假传圣旨,说陛下召见我,将我骗到这里,真是好大的胆子,诛九族也够了,你说是不是?”
小宫侍暗暗叫苦,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邵之思本有满腹话语,万般愁肠,见她看似在说宫侍,实则想安诛九族的罪名给他,也不禁莞尔,清声道:“好了,别顽皮,放他走吧。”
看着那宫侍逃命般离去,阮梦华只得暗记下此人形貌,回头定要问清楚这是哪个宫里的人。
因入了秋,花林的花大半都已凋零,只剩些黄绿叶子,她佯装着看那些落败的花枝,也不愿去看身边的男子。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想,邵之思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另选阿姊。但越想越苦,无论什么原因也是背弃了她,这不是件小事,是关乎到与谁一生为伴的事。
她满心不是滋味儿地过了这么多天,今日他却寻了来,会说些什么呢?
邵之思终于开了口:“梦华,我听说那盆玉色烟花……已经不能活了?”
居然是为了这等事!她暗恨自己竟在期待他能为毁约一事做个解释,哪怕只有只字片语,也可稍解她多时的郁结,可是他没有,竟只是单单为了一盆花而来,并且有质问之意。是,当初是他亲手交给她,要她用心栽培,可是她践约归来,关花之人却已成陌路,空留着那花又有何意义。
“不错,怎地,邵公子又待如何?莫非真要为此事为难我阮家母女?你不是说此生得阿姊相伴便是幸事嘛,莫非邵公子又要更改心意?”她此时只想极尽嘲讽之意地拿话伤他,叫他不好过才行。
只是邵之思岂是轻易会被伤到的人,他怅然不已:“我从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让那盆玉色烟花能好好留在你身边。”
她往前走,他跟前两步,她停下,他也停住,只是不敢离她太近,看她烦躁地揪着枯叶道:“没那个必要,是谁的东西,我一定会还给谁,只不过那花没福气,见不到你了。”
“你可知……”他欲言又止,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垂了首道:“我也是为你好。”
若是邵之思不见她这一回倒也罢了,本来二人之间也无山盟海誓,大不了就是面子上不好看些。可他偏偏说是为她好,叫她气不打一处来,都这样了还叫为她好,真真好笑。
母亲说将她自小养在杏洲,是为她好。怕被人知道有一个她,六岁前不闻不问,也是为她好。准她一年回一次上京,更是为她好。他们都是好心好意,可她真不知有多好。
她一言不发地垂下头,看到一角蓝袍微微飘拂,他还是喜欢穿着蓝衫,在杏洲之时,她可是时时想起这个一身蓝衫的少年,不想一朝回来,他却要与阿姊成亲了呢。
亏得她还年少,算不上情根深重,往日那些朦朦胧胧的念头也因他殿前对阿姊的承诺而断绝,心中惘然若失,但仙有仙命,人有人命,他邵之思要喜欢谁便喜欢谁吧,既成事实,她也不是个不大方的人,想了想道:“若无他事,我便要走了,下月初八邵公子便要与阿姊成亲,你我不好再如此单独会面,就此别过。”
要是让阿姊知道他们曾在宫中相会,再闯进宫闹腾,她可应付不来。
他似未听见,犹自眉峰紧锁,末了道:“我听闻沧浪国之北有一奇域,盛产奇花异草,不知那里可会有此花,若有,我定去求来花种,你莫要再轻易将它让出。”
她立刻接道:“有自然好,邵老太君也不必为难阮家,大家欢欢喜喜地操办婚事,和和气气地做亲家,我是不要的。”
莫名其妙,干嘛非得要她养着那东西,莫非他想着还留份情在她这儿?有道是:一枝一叶总关情。从前想到这句她会有种淡淡的喜悦,现在嘛,只觉肉麻。
这般斩钉截铁的话让邵之思微眯了眼眸,眼前的少女神情略带不耐,灵动大眼东看西看就是不落在他身上,不禁有些颓然,那一日他说的话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难堪,只怕再难挽回。如此也好,终有一日,他会做出让她更恨更恼的事,到那时不知还有无机会这般相对?这几年她愈发大了,要见她一面还得等秋日回京,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其实他明白,她并不曾如他一般真正情动,不过是两人有一个口头婚约才觉得他亲近。
子夜国女子善歌,无论尊卑贵贱,敲起牙板便能唱上两句:上京长梦思郎夜,明月只知照离人……
朗日晴空,邵之思的心中却莫名响起两句月下离人的唱词,那几年冬日每回送她离开上京,在渡口总能听撑船的阿姑替人唱起离歌,直唱得船上船下俱是悲凉,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子夜宫建宫年深日久,处处花木深幽,阮梦华离了邵之思后急急一阵前行,来时那个小宫侍早已不见,刚刚与邵之思相见那处过于偏僻,没有了人带路,她竟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一池子水清澈如镜,与来时瞧见的镜羽宫那池是否相同?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走,偌大一个深宫,走了半天不曾遇上一个宫侍。
忽然听到一阵阵压抑的抽泣声,还有人在低低的劝慰声:“莫要哭了……主子心情不好,日后……”
她寻着声音找过去,两个小宫女蹲在一块湖石后说着悄悄话,其中一个哭得鼻子眼睛红通通的,花绢手帕湿得能拧出水,正伤心地往下掉金豆,泪眼朦胧中看到湖石上探出一张俏脸,吓得一口气噎在胸口,指着阮梦华说不成话。
“你们是哪个宫的?”
另一个宫女眼尖,瞧她素缕环佩,不是普通宫装,站起身施了一礼道:“奴婢们是贤贵人宫里头的,这会儿是派饭的时辰,出来迎接膳房的公公,不知您……”
怪不得她饿了,已经这么晚了。贤贵人是哪个,她并不清楚,瞧她们的样子,似是刚刚受了点委曲。
“很好,你们知道紫星殿怎么走吗?”
一说紫星殿,两个宫女明白过来,更见恭谨,细声细气地回道:“嗯,绕过这池子往东走,过了薇霞殿就是片竹林,穿过去就到了正宫道,一路全是游廊,极好认的。”
来时确实走了许久的长廊,那就没错了。她看了看两人,好奇地问:“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