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人祸(2)
第43章人祸(2)
二拐子抬起脸,悚然看到一草园的目光,那目光是带着恨的,燃着火的,是能把他烧死、淹死、药死的。二拐子于惊慌中刚穿好衣裳,就听身后响出闷雷般的一声:“挨天杀的呀……” 这声音居然是母亲仁顺嫂的。
这个夜里,一场大火燃起在草园子,若不是沟里人赶来得快,百年老院就葬在火海中了。少奶奶灯芯清楚地听到大火中响出一片凄叫,里面还隐隐夹杂着碎娃儿猫一般的哭喊。少奶奶灯芯本是让人扑火里去救外乡媳妇的,无奈火势太猛,只好听那叫声一点点弱下去。
外乡人纵火烧毁下河院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沟里人,等大火灭完,沟里人便提着家什扑向外乡人,这次外乡人没得到任何怜悯,鬼哭狼嚎地逃向四野。愤怒的沟里人完全没了仁慈之心,赶天亮将他们全都轰赶到沟西空无人烟处。为防止他们卷土重来,沟里人在离村子不远处筑起一道人墙,天天把守,不上半月,沟西白骨遍野,风卷着刺鼻的腥臭,弥漫在下河院上空。每至深夜,一沟的凄绝之声阴森森冒出来,十分骇人。
少奶奶灯芯彻骨的沮丧,想不到倾尽全力还是没能救下饥民。
二拐子大病一场,他让东家庄地差点扒下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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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起来,南北二院的事端,还是跟二拐子惹出的这场祸有关。
这一茬外乡人是饿死了,但跟着,又一茬外乡人涌来。
这茬人是从庙上涌下来的。
而且多一半不是凉州人,是南北二山或后山一带的。
起先,这茬人也想过要跟沟里人争舍饭,可无奈,跟沟里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牵扯。况且,他们所以到庙上,心里还是有佛的,争或抢的事,做不出。惠云师太更是费尽了心血帮他们度灾荒。
大灾初始,下河院对庙里的供给还是有的,东家庄地特意交代过,再省也不能省庙里那一口,草绳男人隔三岔五的,驮了粮食和菜蔬去。惠云师太更是将天灾看得清楚,知道靠下河院的供给是度不过这大饥荒的,她带着众信徒,脚步跋涉在山里,为灾荒做准备。
果然,灾荒的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庙里的情况也一年比一年恶。慢慢地,下河院力不能济了,要救众生只能靠庙里。惠云师太为了不再给院里添负担,拖着年迈体弱的身体,穿山越沟,四处化缘。先后去过海藏寺、青云寺、白塔寺,甚至最远到了青海塔尔寺。所幸天下佛教为众生,大灾面前,佛教众弟子表现出超强的耐力和宽泛的仁慈之心,常有牦牛深夜里驮着吃食抄南山近路赶来,天堂庙里的众信徒这才没饿死。
但,景儿一天不如一天,惠云师太老得不能走动了,妙云法师又要照管庙里的事。再说,沿途布满了饥民,运送粮食更是难上加难。
同样深重的灾难笼罩在庙里。
大仁大慈的菩萨,也渐渐无力了。
众信徒的心情浮躁起来。
这一天,猛就听说下河院指挥着沟里人,将外乡人活活打死了。跑去一看,天呀,白生生的人骨,死了几天还怒睁着不肯闭上的眼睛。那惨状,真是比爹死娘嫁人还令人难受。众信徒的心翻过了,怒了。就有人喊了一声:“找东家算账去!”
于是,两百多人齐刷刷冲下河院扑来,还未到门前,就有下人奔进去,冲上房喊:“不好了呀,庙里的人来了,黑压压的,吓死人啊。”
东家庄地正在教训仁顺嫂,骂她养子不教,让二拐子做下这等丧天良的事。少奶奶灯芯也在外面骂,狗改不了吃屎,迟早有一天,他会碰死在女人上。话音刚落,就看见门口一双双的怒眼。少奶奶灯芯眼一黑,知道犯下众怒了。
要说,众信徒是不敢砸开南北二院的,也没那个道理。大灾三年,东家庄地像一条忠实而又警觉的狗,目光和鼻子始终盯着南北二院,纵使那么多的外乡人涌来,这南北二院,也平平安安,一根草都没让动过。偏是这一天,就有人把心思动在了南北二院上。
众信徒一开始是冲着二拐子来的,闻讯赶来阻挡的沟里人一看信徒们怒不可遏,像是要替天讨回公道,就把二拐子供了出去。信徒们也算讲道理,既然事端由二拐子引起,就应该让他站出来说话。这当儿,奶妈仁顺嫂“扑通”一声就给东家庄地跪下了:“使不得呀,东家,我的爷,要让把他支在前头,这命,一准儿就给收不回来了……”
奶妈仁顺嫂真是急了,见东家庄地不言声,哭着喊着,爬到了少奶奶灯芯跟前:“少奶奶,你行行好吧,救他一命吧,你是个大善人,你出去说句话,求他们放过我家拐子吧。”
那一刻,少奶奶灯芯心里突然翻起一股浪。想想这些年二拐子在她身上犯下的孽,想想这些年坐立不安侵扰着自个儿的那个噩梦,想想不识好歹的女人芨芨,差点儿就一横心,把人交出去。偏是,挺关键的时候,脑子里突地就冒出那个墨黑的夜,坐花轿进下河院的那个夜。少奶奶灯芯恓惶了,犹豫了很久,俯下身,扶起奶妈仁顺嫂,吐出一句话:“我真想让他死啊——”
众信徒一听少奶奶灯芯不交出二拐子,还说错都在她一个人身上,要打要罚她任,一下,难住了。他们纵使有天大的气,也绝不敢冲少奶奶灯芯撒。这沟里要是没有她,哟嘿嘿,想不成。
就在信徒们嚷嚷着要罢手的当儿,就有一个声音喊出来,越过信徒们的头颅,掉进了院里。
“南北二院还有粮食啊,满满的,下河院坏了良心,粮食捂坏也不让人吃。”
喊出这句的是中医李三慢。
奶妈仁顺嫂惊了几惊,隔过人墙就喊:“天打五雷轰的,下河院救条狗都比你强。”
但,奶妈仁顺嫂说什么也晚了,不管用了。这年头,一听“粮食”两个字,蚂蚁都能跳起来,苍蝇的眼睛都能睁得比人圆,甭说这些活生生的人了。立时,下河院的门沸腾了,炸了,一股子洪水冲进来,不容任何力量阻挡,就哗地冲南北二院卷去。奶妈仁顺嫂再要往中医李三慢那边扑时,身子就被牢牢踩在了众人脚下。
东家庄地“天呀”一声,往外扑,一个跟斗绊倒在门槛上。少奶奶灯芯扑过去,抱住公公,就见公公眼仁子翻白,嘴努着,却说不出话。
少东家命旺不知啥时打西厢一颠一颠地走出来,看景儿似的,第一个跑到南院,指着院门笑。
“粮食,粮食。”他喊。
他后面跟着同样看景儿的是庄地的孙子马驹。
此时正是正午,后院的妇女们正在做舍饭,舍饭清荡荡的光映在日头下,锅底里映出鬼影儿似的一张张人脸。草绳男人正好不在,他跟木手子几个去了后山,说是再从中医刘松柏和半仙刘瞎子那儿想想办法。
南院的紫红色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
谁也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包括少东家命旺在内的所有人,一刻间,全都吓在了门外。
真是吓人啊!
就见让阳光罩住的南院里,雾腾腾的,似乎漫着一股水汽,弥着一层青烟,不,是云,紫云。紫云谁见过啊,那是祥云,有时,又是骇人的阴魂。总之,沟里人是没见过的,只在半仙嘴里听过,说这紫云会变,会因地气、脉气,还有人气变。变来变去,它不是仙气就是鬼气,人是万万沾不得的。一沾,准死。
“天呀!”就听谁个先喊了一声,立时,南院门前乱作一团,少东家命旺和儿子马驹差点儿让逃命的脚步踩死,若不是草绳和三杏儿拼了命地扑到跟前护,没准儿,这一天的下河院,就要连着发几场丧。
慢,就在人们拔腿跑时,那笼罩在南北二院的紫云哗地没了,真没了。散得极快,也极干净,等少奶奶灯芯闻声赶来时,院里,白光光一片,除了院正中那口鼎还在冒着呼呼的青烟,院里四处,寂静得能让人背过气去。
一股杀气腾地升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下河院关了两辈子的南北二院,就这样被人蛮横地撞开了,随着那一声响,这南北二院的秘密,便彻底暴露在了天日下。
少奶奶灯芯硬着性子,在南院门口立了片刻,又折身到北院,北院的景致跟南院相差无几,院里除了森森寒光,望不见别的。
那些带头撞门的人,早已吓得四肢发软,有一个竟神模鬼样的在院里跳起大神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真在片刻间成了神,跑不多远的众信徒全都停下,因为他们听见了少奶奶灯芯的话。
“谁个敢跑,这院里的冤魂,专追那些跑的!”
难道,院里真的有冤魂?
一个念头嗖地跳到少奶奶灯芯脑子里,莫不如……
要说,少奶奶灯芯对南北二院也是存了不少疑惑的,自打嫁到院里,她还一次也没进过这两座小院子,每次跟公公提起,总要挨上公公一声骂:“你提这做甚,那不是你一个女人家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