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过年(2)
第20章过年(2)
他放弃了一向用惯手的柳条或芨芨,而是选择了对付牛的鞭子,那家伙真是打人的好工具。一鞭下去,妈呀,不敢望。六根爹却一点不见怕,下手极为准确,就在奶子和脸上,而且鞭鞭见血,打得那个过瘾,没法儿提。 望着六个姐姐在父亲的皮鞭下皮开肉绽,六根真是幸福得想死。妈呀,有什么比看这六个母猪挨打更痛快的呢?
报复往往来得更加凶猛,而且越发出其不意。趁父亲去下河院、母亲下地时候,她们像狼一样扑向他,卡住他脖子,不让他出气,嘴里塞进她们带血的破棉套,让他想喊也喊不出。老四还恶毒地拿来一把剪子,扬言剪掉他多长的那个让她们变得下贱的东西。如果不是老六稍稍胆小点儿,怕一剪子下去,她们也没命了,六根那多长的东西怕早就给咔嚓掉了。
六根正是在一次次搏斗中学会反抗,学会攻击。终于等到身体能对付得了她们的时候,六根决定替爹妈铲除她们。这一次六根学会了利用计谋,认为一次干掉她们六个显然不合实际,而且愚蠢,他决定各个击破。
下手当然先从老大开始。那个时候六根便懂得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趁老大上茅坑,拿个背篓一下扣下去,一脚将老大踹进茅坑。老大双腿让裤子绊住,动不了,人又让背篓束缚着,正好可以狠下毒手。六根也真能想得出,第一回惩治老大就显出他非同寻常,法儿远比他爹奇妙也远,比他爹歹毒。他居然能将老大乖乖压在屎上,一泡臭屎填她嘴里,又美美冲她脏不忍睹的屁股拿刺扎,扎开几道血口子!
惩治老二的方式就更为简单,趁老二睡觉时,他拿麻绳套住其脖子,将麻绳的一端挽个活扣,套自个儿脚上,轻轻一下就险些要掉老二的命。老三、老四抬水时他躲在暗处,用弹弓打烂她们的头,回来还装不知道。老五、老六还想跟他求和,他佯装同意实则在寻找机会,有天见屋里就她们俩,他从屋檐下掏出一窝蜂扔进去,关好门窗,没费吹灰之力就让她们死睡了半月。
十岁那年他遭到报应,老大临嫁人时发动大家将他丢进水缸,一屁股坐在盖子上,稳如泰山般不动。其余五个大呼小叫,就跟看到下河院宰牛一般快活。若不是母亲回来得早,六根那次保准没命了。长大后他便知道女人都是些可恶的东西,对付她们的办法就是拳头和鞭子。同样的待遇现在他给了柳条儿,不会生蛋还敢推他,六根没法儿忍受,更不能忍受的就是说他种不行。这个挨千刀的,竟说他种不行!老子明明种给的豌豆,你却长出胡麻来,你个挨炮的!
见七驴儿抱住脚,六根问:“烫得重不?”七驴儿龇牙说:“没,没烫着。”六根觉得满意。像七驴儿这样说话才显得有出息。他掏出一把麻钱,赏给七驴儿。这碎娃已帮他运了两趟油,还好,都顺利,钱也一分不少地拿了回来。六根生了一会儿气,终于平静了。不就一个和福,能把他咋样?
六根当上管家完全得益于和福。那时候他只是下河院的一头猪,谁都可以踢他一脚。不过他忍得好,谁踢都认,踢了还不哼哼。后来他变成一条摇尾巴的狗,整日晃荡在东家庄地眼前。六根这样做完全是因了他爹,他爹给下河院扛长工,一年到头没个空闲,竟养不活他们。六根觉得爹很愚蠢,爹的爹同样愚蠢,光靠力气就想发财,天下哪儿有这等便宜事儿?发财靠的不是力气,是脑子,是智慧,是胆略,总之是一些爹没有他却有的东西。
六根在一个晚霞很好的秋日黄昏发现管家和福站在树下发呆,目光深处立着出来透气的三房松枝。那时候松枝身段儿很好,东家庄地夜夜不停地耕耘滋润得她周身散发出盈盈的水汽。晚霞染在她披着粉袄的身上,映衬得整个院子都漾出波儿波儿的闺房气息。
六根躲在暗处,他盯管家和福已有些日子了,这个发现立马让他精神一振。三房松枝眼里一直有股若明若暗的光儿,原来那光儿是给管家和福的。从此他的眼睛便时时盯着那光儿,直到一个湿热难熬的三伏天夜晚,他看到三房松枝从睡房出来径直进了管家和福的耳房,他的腿便像猫看见老鼠一样轻轻跟过去,他偷听了他们的谈话,那话里暗含着一些东西,这东西对东家庄地很要命,对下河院更是天摇地动。但他没马上说出去,空口无凭,没听说谁让一句话弄死的。他在等,他相信等下去桃子会熟,等下去骡子会下马驹。
六根为此整整等了五年,东家庄地的种都结果了,期望中的事还没等到。就在他快要相信骡子终究不会下马驹这个事实时,松枝的病重了,一日甚过一日,六根开始奔波,这沟跑到那沟,这山翻过那山,总之所有打听到的道士跟和尚还有算命先生都找了过来,他们被一一请到下河院。
那些个日子,下河院几乎天天被一股神气罩着,不是五谷神就是天王神,反正这沟里沟外有的是神,而且名号千奇百怪,说出来都能吓死人。东家庄地见了诸神,无不虔诚地跪下磕头,按神的意愿烧香拜佛,宰鸡杀羊。神光中的下河院终日弥荡着一股血腥味。六根迎来送去,忙活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到了白雪覆盖住菜子沟的冬天,三房松枝的病越发重起来,重得都不能下炕了,诸神送的纸灰还有神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她一见神水就发呕,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干裂,眼看都能当柴烧了。
后山中医刘松柏一趟紧着一趟来,口口声声嚷着要给三房开中药,还说再不开中药就迟了。东家庄地哪儿还能听得进去,他耳朵里早灌满了诸神送给他的神话,这些神话几乎如出一辙——这院里终日漫着药味,与地脉相冲,而且,这药味带了股阴味,是从黄泉之下一悠儿一悠儿飘来的,药味不除,怕是丧事不断。
这话完全掐住了东家庄地的死喉。六根深知,东家庄地深深地怀念二房水上漂,他对水上漂最后咽下的那服中药一直耿耿于怀。受了六根恩惠的诸神们在下河院好吃好喝过上一段神仙日子,最后走时还能怀里揣得满当当的,哪儿还敢不听他的话,只管照着说便是。
六根一手掐着东家庄地的脖子,一手加速和福对三房松枝的怜爱,不时创造些他们接触的机会,让他们惺惺惜惺惺。终于,几年的心血得到回报,当他引着东家庄地冲进松枝卧房时,他相信,梦寐以求的管家到手了。
2
凉州城东门楼子下李记客栈里,东家庄地怀着满腔内疚说:“和福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恨我吗?”
“哟嘿嘿,东家,你快甭提了,再提羞死我了。”和福蹲着,双手蒙住脸。
这一路上,东家庄地问得最多的话,就是这句。
东家庄地心里亏啊——
三房松枝吊死的当天夜黑,东家庄地暴跳如雷,咆哮的样子简直要把管家和福吃掉。六根又在边上火上浇油,添油加醋道:“把这个不知羞耻的畜生绑起来,拿乱棍打死。”如果不是奶妈仁顺嫂,管家和福是活不过那个夜晚的。
奶妈仁顺嫂当时在耳房里,和福跟三房的丑事一暴露,她就吓得躲进了耳房,生怕这炸天的事连带到自己。她怀里抱着弱小的命旺,吓得直发抖。六根带着下人拿绳子捆管家和福时,和福女人突然撞门进来,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救救他吧,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吧。”和福女人泪如雨下,不停地跟她磕头。奶妈仁顺嫂哪儿受得了这个,她跟和福女人差不多大,平日里见了,姐啊妹的,叫得亲热,这阵儿,和福女人却磕头如捣蒜,她要再不替和福说句话,往后,还咋个见人?
可一个奶妈,能说上话?东家庄地还在上房吃了炸药似的吼,那声音,能把下河院的屋顶揭掉。奶妈仁顺嫂犹豫着,不敢拿眼睛望地上跪着的女人。
“他是清白的,我自个儿的男人,我敢拿命保证。救救他,救救他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这命,我今儿个一道交给东家。”说着,一头撞向耳房里那根柱子,瞬间,血便流了一地。
奶妈仁顺嫂吓得从耳房里跳出来,没命地往上房跑:“东家,不好了呀,和福女人,和福女人她……”话还没完,一头倒在了地上。
东家庄地正要拿这个不识眼色的女人出气,一看,她怀里竟没命旺,登时吓得往耳房跑。进了耳房,却被一地的血惊了。
东家庄地正是从那摊血上看到了事情的猫儿腻,一个女人敢拿死来救自个儿男人,至少,这男人坏不到哪儿去。东家庄地绕过血,抱起儿子命旺,一出了耳房,他的主意就变了,冲后院喊:“把他两口子给我抬出去!”
六根如愿做了管家后,东家庄地也曾恍惚过,对和福,是不是狠了,过了?但一想睡房里看到的那幕,心就咯咯抖。一个下人,一个管家,竟敢……后来,后来还是奶妈仁顺嫂,绕着弯儿似的试探地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看能不能想出个甚?”
这一想,东家庄地就想起六根的话,想起六根跟他出的主意。原来,事发那几天,他并没离开菜子沟,他去了庙里,就是那座天堂庙。东家庄地每年都有在庙里住一阵子的习惯,只是这时间,会因年份或心事的不同而有所变。六根说:“你在庙里住着,啥事也甭想,啥心也甭操,到时,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啊,是六根,前前后后,都是六根,是他精心谋划的呀。
东家庄地再想后悔,就迟了,这时候的六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踢任人骂的跑堂娃子,他是下河院的管家,一个拿捏下东家庄地把柄的人。
“和福,我悔呀,悔得肠子都青……”东家庄地还沉浸在往事里,醒不过神。
“东家,你就甭提了,真的甭提了。这人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定数。我和福做过的事,遭过的罪,从来不后悔。人嘛,活一辈子,哪儿能平平坦坦?是亏是福,老天爷知道。东家,说些别的吧,说这个,堵。”
“和福呀,要是再让你帮我,你还来吗?”东家庄地还是绕不过这事,不过,这次,他算是把心里最要紧的话说了出来,他的语气近乎乞求,目光也充满期待。
其实这句话,他心里憋了几年,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老管家和福终是低着头——低习惯了,多年前养下的毛病到现在也改不了。东家的话如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涌动,事实上他并没恨过东家,又哪儿敢恨呀?亏是东家及时赶来了,要不,那晚能弄下啥事自个儿也难保证,毕竟……再说了,千错万错,还是他和福的错,是他和福抱了东家老婆,说到哪儿也过不去。这些年,为这事,他心里有过疙瘩,这疙瘩,一半是为自个儿,一半为三房松枝。她不该死呀,多么好个女人,咋就偏偏命短哩?
一路上听了东家的话,心里疙瘩算是解开了一半。解开好,解开就不堵了呀。可一听东家又让他回去,他犹豫了,不言声了。
“是怕六根?”东家庄地问。
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问自个儿,怕,还是不怕?
“他是个人祸呀。”终于,他跟东家庄地说了。
东家庄地等的就是这句话,其实对六根的种种猜疑,只有从和福嘴里得到证实,东家庄地才敢确定。
老管家和福一口应承下来,令东家庄地高兴万分。他真是没想到,和福是这么一个念着旧情的人:“不说了,和福,啥也不说了,往后,这下河院,也就是你自个儿的家。”
“使不得,使不得呀东家,这话,折和福寿哩。”
两个人客套一番,便收起话题,开始用心办年货。这一年已是民国十四年,比庄地小三岁的光绪爷离开人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想想,也是一晃眼的事。自打有了民国,这凉州城的事,也是一天一个景儿,尽让人看了稀奇。单是这钱币,今儿个用银圆,明儿个用铜圆,闹得东家庄地心里着实不安,他还是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和福便笑他:“你这是让银子闹出病来了,要叫我说,最好的法儿还是拿菜子换,看上甚换甚,谁也不觉吃亏。”
“对,对,这话对着哩。和福呀,你还记得我们拿菜子换走马的事吗?”
“记得,咋个不记得?要说,那回我们是赚了,多好的走马,瞅瞅你骑上那个威风。”
两人说着,把凉州城大大小小的商号转了个遍,一沟的年货,就在这轻松的说笑间陆续置办下来。
民国十四年腊月初一晨六时,天还蒙蒙儿黑,菜子沟下河院东家庄地带着老管家和福,站在了千年古刹海藏寺山门下。之前,东家庄地已托凉州城的好友如意老居士将带来的捐赠,还有一百斤上好的酥油供奉了进去。
海藏寺又名清化禅寺,位于城西五里处,这座有着“梵宫之冠”美誉的千年古刹是下河院东家庄地每次到凉州城必要朝拜的圣地。菜子沟下河院每年挣得的白花花的银子,有相当一部分贡献到了这里。东家庄地虽然未皈依佛门,但在大仁大慈的菩提面前,却也有一颗虔诚的护法之心。大约是因了百年老院那风风雨雨的沧桑历史,还有院里那血腥不断的一件件往事,东家庄地对佛事是越老越热衷。有一阵子,他还吃斋念佛,真就当起了俗家弟子。老管家和福曾劝过他,借用六佛的话说,智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一席话说得庄地又放弃了。不过,对这海藏寺,东家庄地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