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离别归家
时光如同秋水,不知不觉冷冻如其心一般,无情却又悲情。秋水凉了,冬雪也来了。年关已过,这日子便在指缝中溜走,拦不住要到来的离别。
“小师弟真的要再去考童试?”大师兄问。
“是。”
“可惜了可惜,若你不入仕途,这人间必再多一名流芳百世的良医!”大师兄悲叹一声,抱着饭碗,继续吃饭去了。
“小师弟不改主意吗?这治病救人,乃是人间大道,可积福报。”二师兄问。
“师弟愚以为这为官为百姓做主,也可救人,也是大道,因此心向仕途。”傅山答。
“此话也对,只可惜这般人物太少,前路必定荆棘丛生;这般人物下场又惨,可惜啊可惜。”二师兄感叹良久,从他们的餐盘中夹了些红烧茄子,抱碗而去。
“小师弟,三师兄前来谢你。”三师兄拎着一只烧鹅,放在药铺的柜台上。
“三师兄这怎么使得,今年大旱,又闹了蝗灾,吃食都变成了金贵东西,你怎么又去破费。况且我也未帮上你。”傅山连忙起身推辞。这会儿的工夫,四师兄却早已忍不住打开那烧鹅的油纸包,要开撕鹅腿。惹得五师兄给了他一筷子。
“帮未帮上是一回事,但你那般上心,花几百两银子买书,又花一年空余之时帮我梳理记录,已是一份莫大的恩情。区区一只烧鹅而已,师弟就拿着吧。这天高海阔,鹏鸟任飞。若师弟以后去了别处,想要这家乡什么,给师兄我写一封书信,我必找人送去。”三师兄目光诚恳,傅山盛情难却。
傅山答应后,三师兄又道:“你这般天赋异禀,真要去趟仕途那趟浑水?”
“傅山冒昧,私以为这医者只能救人,仕途却可救国。这大明前程虽然光明,却已有暗疾。傅山想尽力而为,为国治病,为国医痛……”
“你如此说,命已休矣!”四师兄在旁刚听了一段被惊到,缓过来后立刻止了傅山的话头,离席去关了药铺的大门。回席落座后惊斥傅山道:“这妄说大明有疾需医治的言辞怎可开门乱讲,你还是年少,不懂这些。我家中开店,迎送南来北往,见人甚多,也曾见过那些因为说错话便被官家逼至背井离乡,再难翻身的能人志士,所以这话不能说,不可说啊。”
傅山对四师兄这般小心谨慎,有些不以为然,疑道:“今年山西受灾,若按照大明律例,必当赈灾才是。可我们阳曲县至今未见赈灾钱粮,想必是被那官宦层层剥削,所剩无几。大明都已至此,为何不能说?百姓又为何不敢说?”
四师兄摇摇头道:“这话乃是那身居高位之人才可说的。你非那不怕死的言官,又非身居高位的清官,有何资格能说?”
这话一出,傅山更是疑惑:“既然言官清官能说,我又如何不能说?”
“大明不乏言官死谏,死也要说,那是死得值得。这一死,朝堂之上,天下百姓,便能听到那言官之言。皇帝即便是再昏庸,也要听谏几分。若谏得有理,原来错之事便可矫正,这叫有用。而身居高位清官,则比那言官说此真话更为有用,皇帝也更能听得。而你?一无功名,二无权势,除了白白被芝麻小官踩在脚底,枉顾性命,还能作甚?”
傅山还要再言,四师兄道:“我知你要搬出你那显赫家世,还有你那君子之道,但你要听我一句:你那家世因你父亲不入仕途,便只剩下了清名,没了权势。没权势的清名便如同丹青大家所画得宣纸之虎,虽虎虎生威,甚至被人称道风骨犹在,恍若真虎,却伤不了人,是无用。你那君子之道,若只是沦为纸上谈兵,上达不了天听,下无百姓愿听,改观不了如今世道,除了给自己和家人招灾祸,仍是无用。”
四师兄说罢,众人相顾无言。三师兄听罢良久,叹道:“我们总说老四不谙世事,不曾想老四才是那个最懂世事之人,只是装作不懂而已。”
“哎……我只是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不愿认真罢了。像我这样的,一无半点家世,二也非野心勃勃之人,稀里糊涂一辈子,除了自得其乐,还能如何?今日实在不愿见我傅山师弟这般良才,早早因不懂世事莫名丢了性命,多说两句,还望小师弟你能听到心中去。记得我这俗世混子的一句话:无权无名之时,莫以卵击石;若无权名傍身,莫以一己之力而对抗众人。权名虽俗,却也是力量。”
“傅山受教了。”傅山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正色对四师兄一拜,道:“师兄今日一番言谈,傅山如醍醐灌顶,日后必当谨记。”
四师兄被傅山这么一拜,反倒有几分扭捏,道:“你莫用读书人那一套对我,我只觉浑身不自在,吃饭吃饭。”说罢一脸猥琐搓着手看着那烧鹅腿道:“既然师兄说得有理,这烧鹅腿……”
“烧鹅腿自是要给师兄的。”傅山一笑,上前帮师兄掰了腿,放四师兄碗中。自觉这番不正经,也有了几分可取之处,可爱得紧。
三师兄告辞去了隔壁医馆,傅山去把药铺的门打开,傅山又和四师兄五师兄继续坐下来吃饭。
“这别的师兄都来问你,或者给你送东西做别的事儿,我这人吧,大老粗一个,又年轻又穷,也不知道说啥好。这样,小师弟,若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你叫我,我定去帮忙。师兄也真没什么送,就送这一句话吧,把这一句话撩撂这儿,我永远是你兄弟!”五师兄饭吃了大半,很认真的和傅山说了这么一番话。
“傅山并无他能,如何能得众位师兄抬爱……”傅山听得有几分感动,闷闷的应了一声。
“你这傻孩子,你好不好不是你自己说,而是别人说了才算。以后莫再这般妄自菲薄,要知道你天资上佳,非一般人。你发达了众师兄不图你帮什么,只愿你能保住你现在的初心,别到时候欺负我们,或者变得让我们瞧不起就是。”四师兄晃着腿,夹了一口菜,依旧乐津津的吃饭。
市井之中没那么多的礼数,但情分却是真的不能再真。傅山有感于此,觉得这番告别倒比文人之间彼此修书聊寄情思,更有几分真切。
他们从眼神中,在话语里,都透着关心和日后的祝福。大师兄二师兄都有家室,年纪又比他长了许多,又是在医馆,与他住得也不是一处,还能来问一句,劝一句。但相比这些师兄们,他那无事便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师父,又在哪里?
“师父呢?”傅山问四师兄五师兄。
“大早上便出门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师父若是出门,没有一天向来是回不来的。师弟也莫太在意,我们师父一直是随性惯了的。你明天若是不能再来,也莫伤感,日日在家诅咒他吃饭咬到舌头,也是可以的。”四师兄道。
怨不得四师兄这般说他,他自己有时也觉得这师父是有些太过不靠谱了。如今掐指一算,他来仁心堂也有两年,但与师父见面,倒比在傅府的时候还要难些,也不知道他日日都在做什么。
吃饭后又忙了一下午,虽说嘴上不在意,但是明日他便不来了,这师父真的连告别的工夫都没有吗?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傅山收拾好了住处和药铺里他的东西,静书也驾着马车来接他时,他还没见到师父。他磨磨蹭蹭的不想走,但也不知如果等下去是不是能等到人。
“公子,要走了,再不走天黑了还有宵禁,宵禁也就算了,关键是这马儿不经饿,再等下去它没劲便走不动了。”静书催促。
傅山无奈,又看了一眼仁心堂的牌匾,还有这五位师兄,上马车离去。
坐在马车里,傅山想,他这能当做自己是李时珍的徒子徒孙吗?说是徒子徒孙,说是这魏心的第六个徒弟,但貌似也未曾学到什么,又怎敢冒昧说自己是李时珍徒孙?
这两年医学的……即像是没学,但细细想来,又貌似学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