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胡适谈人生与哲学:读书与做人》(5)
第十六章《胡适谈人生与哲学:读书与做人》(5) 中学生的修养与择业
刚才吴县长报告了五十八年前我在此地的一段历史——我在三岁至四岁间,随先人在台东住过一年多,在台南住过十个月——要我把台东看作第二家乡;昨天台南市市长也向台南市市民介绍我是台南人;这番盛意,我非常感谢!吴县长预备在这里要做纪念我先人的举动,实在不敢当。明天举行县议员选举,我将以不是候选人也不是选举人,冒充同乡,到各投票所去参观。
今天我看到了吴县长老太太,看到了她,我非常感动,她可算台东年龄最高的了,她与先母年龄相当,先母如在世,已经有七十九岁了。
我到这里不久,与县长、教育科长、校长等几位谈话,知道了台东的教育是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来推进的,我非常敬佩他们艰苦不移紧守岗位的坚毅意志,本来教育厅陈雪屏厅长预备与我们同来的,因台北有事,临时由台南赶回去了,不过教育厅还有一位视察杨日旭先生是同来的,我已经特地要他到各校去视察,并将视察结果报告教育厅,以使省府对台东的教育情形有所了解。
今天我应该讲些什么?事先曾请教吴县长,师范刘校长和同来的几位朋友,他们以今天到场的大多数是青年朋友们,也有青年朋友们的父兄,因此要我讲讲中等教育的东西。同时,我到过的地方,许多朋友常常问我中学生应注重什么?中学毕业后,升学的应该怎样选科?到社会里去的应该怎样择业?我是不懂教育的,不过年纪大些,并且自己也是经过中学大学出来的,同时看到朋友们与我们自己的子弟经过中学,得到一点认识,愿意将自己的认识提出来供大家参考,今天讲的题目,就是:“中学生的修养与中学生的择业”。
中学生的修养应注重两点:
(一)工具的求得
中学生大概是从十二岁的幼年到十八岁的青年,这个时期是决定他将来最重要的一个时期。求知识与做人、做事的工具,要在这个时期求得。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学生要将来有成就,便应该注意到“求工具”——学业上、事业上,求知识所需要的工具。求工具的目标有二:一是中学毕业后无力升学要到社会里去就业;一是继续升学。
第一种工具是言语文字。不论就业升学,以我个人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语言文字是最需要的工具。在中学里不仅应该学好本国的语言文字,最好能多学一二种外国的语言文字。它是就业升学的钥匙,能为我们打开知识的门。多学得一种语言,等于辟开一个新的花园、新的世界。语言文字,可以说是中学时期应该求得的工具当中非常重要的了。在中学时期如果没有打好语言文字的基础,以后作学问非常困难。而且过了这个时期,很少能够把语言文字弄好的。
第二种工具是科学的基本知识。许多人都说学了数学,将来没有什么用处,这是错误的。数学是自然科学重要的钥匙,如果不能把这个重要的钥匙——数学,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矿物学、植物学等,在中学时期学好,则不能求得新的知识。所以中学时期最重要的,是把这些基本知识弄好。
青年们在学校里对于各种基本科学,不能当他是功课,是学校课程里面需要的功课,应该把它当成求知识、做学问、做人的工具,必不可少的工具。拿工具这个观念来看课程,课程便活了。拿工具这个观念来批评课程,可以得到一个标准。首先看看那些功课够得上作工具,并分出那些功课是求知识做学问的工具,那些功课是做人的工具。那些功课是重要,那些功课是次要。同时拿工具这个观念来督促自己,来分别轻重缓急,先生的教法,也可以拿工具这个观念来衡量,那种教法是死的笨的,请先生改良,那些应该特别注重,请先生注意。我这个话,不是叫学生对先生造反,而是请先生以工具来教,不要死板地照课本讲,这样推动先生,可以使得先生从没有精神提起精神,不是造反而是教学相长,不把功课当作功课看,把它当作必须的工具看。拿工具的观念看功课,功课便是活的。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中学生治学的方法。
(二)良好习惯的养成
良好习惯的养成,即普通所谓的人品教育,品性人格的陶冶。教育学家心理学家都告诉我们说:人品性格是习惯的养成,好的品格是好的习惯养成。中学生是定型的阶段,中学生时期与其注重治学方法,毋宁提倡良好习惯的养成。一个人的坏习惯在中学还可纠正,假使在中学里不能养成良好的习惯,这个人的前途便算完了,在大学里不会是个好学生,在社会里不会是个有用的人才。我愿在这里提醒青年学生们的注意,也请学生的父兄教师们注意。
我们的国家以前专注重文字教育,读书人的指甲蓄得很长,手脸都是白白的,行动是文绉绉的,读书可以从“学而时习之”背诵起,写文章摇摇摆摆地会写出许多好听的词句来,可是他们是无用的,不能动手,也不能动脚,连桌凳有一点坏了,也不能拿起斧头钉子来修理。这种只能背书写文章的读书人就是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动手动脚的习惯。
我在台湾大学讲“治学方法”时,讲到一个故事:宋时有一新进士请教老前辈做官的秘诀,老前辈告诉他四个字:“勤谨和缓”。这四个字,大家称为做官秘诀,我把它看作做人、做事、做学问的秘诀。简单地分别说:
勤,就是不偷懒,不走捷径,要切切实实,辛辛苦苦地去做。要用眼睛的用眼睛,用手的用手,用脚的用脚。先生叫你找材料,你就到应该到的地方去找。叫你找标本,你就到田野,到树林里去找,无论在实验室里,自然界里,都不要偷懒,一点一滴地去做。
谨,就是谨慎,不粗心,不苟且。以江浙的俗话来说,不拆烂污。写字,一点、一横都不放过。写外国字,“i”的一点,“t”的一横,也一样地不放过。做数学,一个圈,一个小数点都不可苟且。不要以为这是小事情,做事关系天下的大事,做学问关系成败,所以细心谨慎,是必须要养成的习惯。
和,就是不要发脾气,不要武断。要虚心,要和和平平。什么叫做虚心?脑筋不存成见,不以成见来观察事,不以成见来对待人。就做学问来说:要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做化学、数学、历史、地理,并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学语文。无论对事、对人、对物、对问题、对真理,完全是虚心的,这叫做和。
缓,这个字很重要,缓的意思不要忙,不轻易下一个结论。如果没有缓的习惯,前面三个字都不容易做到。譬如找证据,这是很难的工作,如果要几点钟缴卷,就不能做到勤的工夫。忙于完成,证据不够,不管它了,这样就不能做到勤的工夫。匆匆忙忙地去做,当然不能做到和的工夫。所以证据不够,应该悬而不断,就是姑且挂在那里,悬而不断,并不是叫你搁下来不管,是要你勤,要你谨,要你和。缓,就是南方人说的“凉凉去吧”,缓的意思,是要等着找到了充分的证据,然后根据事实来下判断。无论作学问、作事、作官、作议员,都是一样的。大家知道治花柳病的名药“六〇六”吧?什么叫“六〇六”呢?经过六百零六次的试验才成功的。“九一四”则试验了九百一十四次,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认为动植物的生存进化与环境有绝大的关系,也费了三十年的工夫,到四海去搜集标本和研究,并与朋友们往复讨论。朋友们都劝他发表,他仍然不肯。后来英国皇家学会收到另一位科学家华莱士的论文,其结论与达尔文的一样,朋友们才逼着达尔文把研究的结论公布,并提出与朋友们讨论的信件,来证明他早已获得结论,于是皇家学会才决定同华莱士的论文同时发表,达尔文这种持重的态度,不是缺点,是美德,这也是科学史上勤谨和缓的实例。值得我们去想想,作为榜样,尤其青年学生们要在中学里便养成这种好习惯。有了这种好习惯,无论是做人做事做学问,将来不怕没有成就。
中学生高中毕业后,面临的问题是继续升学或到社会去找职业。升学应如何选科?到社会去应如何择业?简单地说,有两个标准:
(一)社会的标准
社会上所需要的,最易发财的,最时髦的是什么?这便是社会的标准。台湾大学钱校长告诉我说,今年台大招生,投考学生中外文成绩好的都投考工学院,尤其是考电机工程、机械工程的特多,考文史的则很少,因为目前社会需要工程师,学成后容易得到职业而且待遇好。这种情形,在外国也是一样的,外国最吃香的学科是原子能、物理学和航空工程,干这一行的,最受欢迎,最受优待。
(二)个人的标准
所谓个人的标准,就是个人的兴趣、性情、天才近那门学科,适于那一行业。简单地说,能干什么。社会上需要工程师,学工程的固不忧失业,但个人的性情志趣是否与工程相合?父母兄长爱人都希望你学工程,而你的性情志趣,甚至天才,却近于诗词,小说,戏剧,文学,你如迁就父母兄长爱人之所好而去学工程,结果工程界里多了一个饭桶,国家社会失去了一个第一流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学家,不是可惜了吗?所以个人的标准比社会的标准重要。因为社会标准所需要的太多,中国人常说社会职业有三百六十行,这是以前的说法,现在何止三百六十行,也许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都有,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行行都需要。社会上需要建筑工程师,需要水利工程师,需要电力工程师,也需要大诗人、大美术家、大法学家、大政治家,同时也需要做新式马桶的工人。能做新式马桶的,照样可以发财。社会上三万六千行,既是行行都需要,一个人决不可能会做每行的事,顶多会二三行,普通都只能会一行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是社会的标准重要?还是个人的标准重要?当然是个人的重要!因此选科择业不要太注重社会上的需要,更不要迁就父母兄长爱人的所好。爸爸要你学赚钱的职业,妈妈要你学时髦的职业,爱人要你学社会上有地位的职业,你都不要管他,只问你自己的性情近乎什么?自己的天才力量能做什么?配做什么?要根据这些来决定。
历史上在这一方面,有很好的例子。意大利的伽利略是科学的老祖宗,是新的天文学家,新的物理学家的老祖宗。他的父亲是一个数学家,当时学数学的人很倒霉。在伽利略进大学的时候(三百多年前),他父亲因不喜欢数学,所以要他学医,可是他读医科,毫无兴趣,朋友们以为他的绘画还不坏,认为他有美术天才,劝他改学美术,他自己也颇以为然。有一天他偶然走过雷积教授替公爵府里面做事的人补习几何学的课室,便去偷听,竟大感兴趣,于是医学不学了,画也不学了,改学他父亲不喜欢的数学。后来替全世界创立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这两门学问都建筑于数学之上。
最后说我个人到外国读书的经过,民国前二年,考取官费留美,家兄特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因家道中落,要我学铁路工程,或矿冶工程,他认为学了这些回来,可以复兴家业,并替国家振兴实业。不要我学文学、哲学,也不要学做官的政治法律,说这是没有用的。当时我同许多人谈谈这个问题。因路矿都不感兴趣,为免辜负兄长的期望,决定选读农科,想做科学的农业家,以农报国。同时美国大学农科,是不收费的,可以节省官费的一部分,寄回补助家用。进农学院以后第三个星期,接到实验系主任的通知,要我到该系报到实习。报到以后,他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说:“我不是种田的。”他又问我:“你做什么呢?”我说:“我没有做什么,我要虚心来学,请先生教我。”先生答应说:“好。”接着问我洗过马没有,要我洗马。我说:“我们中国种田,是用牛不是用马。”先生说:“不行。”于是学洗马,先生洗一半,我洗一半。随即学驾车,也是先生套一半,我套一半。做这些实习,还觉得有兴趣。下一个星期的实习,为苞谷选种,一共有百多种,实习结果,两手起了泡,我仍能忍耐,继续下去,一个学期结束了,各种功课的成绩,都在八十五分以上。到了第二年,成绩仍旧维持到这个水准。依照学院的规定,各科成绩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可以多选两个学分的课程,于是增选了种果学。起初是剪树、接种、浇水、捉虫,这些工作,也还觉得有兴趣。在上种果学的第二星期,有两小时的实习苹果分类,一张长桌,每个位子分置了四十个不同种类的苹果,一把小刀,一本苹果分类册,学生们须根据每个苹果的长短,开花孔的深浅、颜色、形状、果味和脆软等标准,查对苹果分类册,分别其类别(那时美国苹果有四百多类,现恐有六百多类了),普通名称和学名。美国同学都是农家子弟,对于苹果的普通名称一看便知,只需在苹果分类册里查对学名,便可填表缴卷,费时甚短。我和一位郭姓同学则须一个一个地经过所有鉴别的手续,花了两小时半,只分类了二十个苹果,而且大部分是错的。晚上我对这种实习起了一种念头:我花了两小时半的时间,究竟是在干什么?中国连苹果种子都没有,我学它什么用处?自己的性情不相近,干吗学这个?这两个半钟头的苹果实习使我改行,于是,决定离开农科。放弃一年半的时间(这时我已上了一年半的课)牺牲了两年的学费,不但节省官费补助家用已不可能,维持学业很困难,以后我改学文科,学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在没有回国时,以前与朋友们讨论文学问题,引起了中国的文学革命运动,提倡白话,拿白话作文,作教育工具,这与农场经验没有关系,与苹果学没有关系,是我那时的兴趣所在。我的玩意儿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便是文学的“玩意儿”,我所没有学过的东西。最近研究《水经注》(地理学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我究竟学什么?都是东摸摸、西摸摸,也许我以后还要学学水利工程亦未可知,虽则我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是无所专长,一无所成。可是我一生很快乐,因为我没有依社会需要的标准去学时髦。我服从了自己的个性,根据个人的兴趣所在去做,到现在虽然一无所成,但是我生活得很快乐,希望青年朋友们,接受我经验得来的这个教训,不要问爸爸要你学什么,妈妈要你学什么,爱人要你学什么。要问自己性情所近,能力所能做的去学。这个标准很重要,社会需要的标准是次要的。
1952年12月27日在台湾省台东县公共体育场的演讲
“少年中国”的精神
上回太炎先生话里面说现在青年的四种弱点,都是很可使我们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凭借已成的势力;三,不要虚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骛远。这四条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一方面提出几个观念,和各位同志商酌商酌。
(一)少年中国的逻辑
逻辑即是思想、辩论、办事的方法:一般中国人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种正当的方法。因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几种现象:一,灵异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坛及各地的各种迷信;二,谩骂无理的议论;三,用诗云子曰作根据的议论;四,把西洋古人当作无上真理的议论;还有一种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状,我且称他为“目的热”,就是迷信一些空虚的大话,认为高尚的目的。全不问这种观念的意义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说“我主张统一和平”,大家齐声喝彩,就请他做内阁总理;明天又有人说“我主张和平统一”,大家又齐声叫好,就举他做大总统;此外还有什么“爱国”哪,“护法”哪,“孔教”哪,“卫道”哪……许多空虚的名词;意义不曾确定,也都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认为天经地义,这便是我所说的“目的热”;以上所说各种现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们既然自认为“少年中国”,不可不有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应该是科学的方法;科学方法,不是我在这短促时间里所能详细讨论的,我且略说科学方法的要点:
第一,注重事实。科学方法是用事实作起点的,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要先从研究事实下手,凡游历调查统计等事都属于此项。
第二,注重假设。单研究事实,算不得科学方法;王阳明对着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么道理来,反病倒了,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hypothesis)。观察事物之后,自然有几个假定的意思。我们应该把每一个假设所含的意义彻底想出,看那意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的疑难。所以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
第三,注重证实。许多假设之中,我们挑出一个,认为最合用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必须实地证明。有时候,证实是很容易的;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方才可以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若不曾经过这一层证实的工夫,只可作为待证的假设,不配认作真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科学的方法,实验的态度。
(二)少年中国的人生观
现在中国有几种人生观都是“少年中国”的仇敌:第一种是醉生梦死的无意识生活,固然不消说了;第二种是退缩的人生观,如静坐会的人,如坐禅学佛的人,都只是消极的缩头主义;这些人没有生活的胆子,不敢冒险,只求平安,所以变成一班退缩懦夫;第三种是野心的投机主义,这种人虽不退缩,但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见,所以他们不惜利用他人,做他们自己的器具,不惜牺牲别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来满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紧要关头,不惜作伪,不惜作恶,不顾社会的公共幸福,以求达他们自己的目的。这三种人生观都是我们该反对的。少年中国的人生观,依我个人看来,该有下列的几种要素:
第一须有批评的精神。一切习惯、风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个人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都最容易陷入机械的习惯,到了“机械的习惯”的时代,样样事都不知不觉地做去,全不理会何以要这样做,只晓得人家都这样做故我也这样做。这样的个人便成了无意识的两脚机器,这样的社会便成了无生气的守旧社会,我们如果发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国,第一步便须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批评的精神不是别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第二须有冒险进取的精神。我们要认定这个世界是很多危险的,是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险的。世界的缺点很多,是要我们来补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们来减少的;世界的危险很多,是要我们来冒险进取的,俗语说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们要做一个人,岂可贪图自在;我们要想造一个“少年的中国”,岂可不冒险;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大舞台,我们既上了台,便应该老着面皮,拼着头皮,大着胆子,干将起来;那些缩进后台去静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着双手只会看戏的人,也都是懦夫。这个世界岂是给我们静坐旁观的吗?那些厌恶这个世界、梦想超生别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说了。
第三须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上条所说的冒险进取,并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们既认定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又须认定人类的生活全是社会的生活,社会是有机的组织,全体影响个人,个人影响全体。社会的活动全是互助的,你靠他帮忙,他靠你帮忙,我又靠你同他帮忙,你同他又靠我帮忙;你少说了一句话,我或者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我多尽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和你多尽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点事,社会的全体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便是社会协进的观念。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把人人都看作通力合作的伴侣,自然会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觉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社会有关,自然不肯为社会造恶因,自然要努力为社会种善果,自然不致变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机家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批评的、冒险进取的、社会的人生观。
(三)少年中国的精神
少年中国的精神并不是别的,就是上文所说的逻辑和人生观。我且说一件故事做我这番谈话的结论:诸君读过英国史的,一定知道英国前世纪有一种宗教革新的运动,历史上称为“牛津运动”(theoxfordmovement),这种运动的几个领袖如凯布勒(keble)、纽曼(newman)、福鲁德(froude)诸人,痛恨英国国教的腐败,想大大地改革一番。这个运动未起事之先,这几位领袖做了一些宗教性的诗歌写在一个册子上,纽曼摘了一句荷马的诗题在册子上,那句诗是,“youshallseethedifferencenowthatwearebackagain!”翻译出来即是“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我们也该时时刻刻记着这句话:
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这便是少年中国的精神。
1919年3月在少年中国学会上的演讲
大宇宙中谈博爱
“博爱”就是爱一切人。这题目范围很大。在未讨论以前,让我们先看一个问题:“我们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复是“很大”!我从前念《千字文》的时候,一开头便已念到这样的辞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宇宙是中国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词。宇是空间(space)即东南西北;宙是时间(time)即古今旦暮。《淮南子》说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来。宇宙就是天地,宇宙就是“time—spac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观念实在不易,相当合于今日的科学。但古人所见的空间很小,时间很短,现在的观念已扩大了许多。考古学探讨千万年的事,地质学、古生物学、天文学等不断的发现,更将时间空间的观念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