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五卷)》(5) - 胡适经典全集套装 - 胡适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二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五卷)》(5)

第五十二章《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五卷)》(5)  《三侠五义》里的“狸猫换太子”故事是把元明两种故事参合起来,调和折衷,组成一种新传说,遂成为李宸妃故事的定本(看本书第一回及第十五至十九回)。我们看上面的表,可以知道这个故事有两种很不同的传说;这两种传说不像是同出一源逐渐变成的,乃是两种独立的传说。前一种——元曲《抱妆盒》——和《宋史》还相去不很远,大概是宋元之间民间演变的传说。后一种——《包公案》——是一个不懂得历史掌故的人编造出来的,他只晓得宋朝有这件事,他也不曾读过《宋史》,也不曾读过元曲,所以凭空造出一条包公断后的故事来。这两种不同的传说,一种靠戏本的流传,一种靠小说的风行,都占有相当的势力。后来的李宸妃故事遂不得不选择调和,演为一种折衷的定本。

《三侠五义》里的李宸妃故事的情节如下:

1钦天监文彦博奏道:“夜观天象,见天狗星犯阙,恐于储君不利。”时李刘二妃俱各有娠,真宗因各赐玉玺龙袱一个,镇压天狗星;又各赐金丸一枚,内藏九曲珠子一颗,将二妃姓名宫名刻在上面,随身佩带。

2李妃生下一子;刘妃与郭槐定计,将狸猫剥去皮毛,换出太子,叫寇珠送到销金亭用裙带勒死。

3寇珠与陈琳定计,把太子放在妆盒里,偷送出宫。路上遇见郭槐与刘妃,几乎被他们查出。

4八大王收藏太子,养为己子。

5李妃因产生妖孽,贬入冷宫。刘妃生下一子,立为太子。

6刘妃所生子六岁时得病死了,真宗因立八大王之第三世子为太子,即是李妃所生。太子无意中路过冷宫,见着李妃,怜她受苦,回去替她求情。刘后生疑,拷问寇珠,寇珠撞阶而死。

7刘后对真宗说李妃怨恨咒诅,真宗大怒,赐白绫七尺,令她自尽。幸得小太监余忠替死,李妃扮作余忠,逃至陈州安身。

8包公自陈州回来,在草州桥歇马放告。有住破窑的瞎婆子来告状,诉说前事,始知为李宸妃,有龙袱金丸为证。

9包公之妻李夫人用“古今盆”医好李妃的双目。李妃先见八大王的狄后,说明来历;狄后引她见仁宗,母子相认。

10包公承审郭槐,郭槐熬刑不招。包公灌醉郭槐,假装森罗殿开审,套出郭槐的口供,方能定案。

?刘后正在病危的时候,闻知此事,病遂不起。

这个故事把元明两朝不同的传说的重要分子都容纳在里面了。《抱妆盒》杂剧里的分子是:

1金弹丸变成了藏珠的金丸了。

2寇承御得一个新名字,名寇珠。

3陈琳不曾变。

4抱妆盒的故事仍保存了。

5八大王仍旧。

6寇承御骗太子,元剧不曾详说;此处改为郭槐与产婆尤氏用狸猫换出太子。

7陈琳捧妆盒出宫之时,路上遇刘妃查问。此一节全用元剧的结构。

但《包公案》的说法也被采取了不少部分:

1郭槐成了重要脚色。

2包公成了重要脚色。

3用女换男,改为用狸猫换太子。

4冷宫与破窑的话都被采取了。

5瞎婆子告状的部分。

6审郭槐,假扮阎罗王的部分。

此外便是新添的部分了:

1狸猫换太子是新添的。

2刘后也生一子,六岁而死,是新添的。

3产婆尤氏,冷宫总管秦凤,替死太监余忠是新添的。张园子太寒伧了,所以他和他的一十八口都被淘汰了。

4李夫人医治李妃双目复明是新添的。

5狄后的转达,是新添的。

我们看这一个故事在九百年中变迁沿革的历史,可以得一个很好的教训。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后来经过众口的传说,经过平话家的敷演,经过戏曲家的剪裁结构,经过小说家的修饰,这个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变面目:内容更丰富了,情节更精细圆满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气了。《宋史》后妃传的六百个字在八九百年内竟演成了一部大书,竟演成了几十本的连台长戏。这件事的本身本不值得多大的研究。但这个故事的生长变迁,来历分明,最容易研究,最容易使我们了解一个传说怎样变迁沿革的步骤。这个故事不过是传说生长史的一个有趣味的实例。此事虽小,可以喻大。包公身上堆着许多有主名或无主名的奇案,正如黄帝,周公身上堆着许多大发明大制作一样。李宸妃故事的变迁沿革也就同尧,舜,桀,纣等等古史传说的变迁沿革一样,也就同井田禅让等等古史传说的变迁沿革一样。就拿井田来说罢。孟子只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井田论;后来的汉儒,你加一点,他加一点,三四百年后便成了一种详密的井田制度,就像古代真有过这样的一种制度了(看《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二,页二六四——二八一)。尧,舜,桀,纣的传说也是如此的。古人说的好,“爱人若将加诸膝,恶人若将坠诸渊”。人情大抵如此。古人又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之。”古人把一切罪恶都堆到桀纣身上,就同古人把一切美德都堆到尧舜身上一样。这多是一点一点地加添起来的,同李宸妃的故事的生长一样。尧舜就是李宸妃,桀纣就是刘皇后。稷,契,皋陶就是寇珠,陈琳,余忠,张园子;飞廉,恶来,妲己,妹喜就是郭槐,尤氏。许由,巢父,伯夷,叔齐也不过像玉钗金弹,红光紫雾,随人的心理随时添的枝叶罢了。我曾说:

其实古史上的故事没有一件不曾经过这样的演进,也没有一件不可用这个历史演进的方法去研究。尧,舜,禹的故事,黄帝,神农,庖羲的故事,汤的故事,伊尹的故事,后稷的故事,文王的故事,太公的故事,周公的故事,都可以做这个方法的实验品。(《胡适文存二集》卷一,页一五三——一五七)

三《三侠五义》与《七侠五义》

《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是从《龙图公案》变出来的。我藏的一部《三侠五义》(即亚东此本的底本),光绪八年壬午(一八八二)活字排本,有三篇短序。问竹主人(著者自号)序说:

是书本名《龙图公案》,又曰《包公案》,说部中演了三十余回,从此书内又续成六十多本;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兹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极赞忠烈之臣,侠义之事,……故取传名曰“忠烈侠义”四字,集成一百二十回。……

又有退思主人序说:

原夫《龙图》一传,旧有新编;貂续千言,新成其帙。补就天衣无缝,独具匠心;裁来云锦缺痕,别开生面。百二回之通络贯脉,三五人之义胆侠肠,……

这可见当时作者和他的朋友都承认这书是用《龙图公案》作底本的。但《龙图公案》“虽是传奇志异,难免怪力乱神”,所以改作的人“将此书翻旧出新,添长补短,删去邪说之事,改出正大之文”,遂成了一部完全不同的新书。《龙图公案》里闹东京的五鼠是五个妖怪,玉猫是一只神猫;改作之后,五鼠变成了五个侠士,玉猫变成了“御猫”展昭,神话变成了人话,志怪之书变成了写侠义之书了。这样的改变真是“翻旧出新”,可算是一种极大的进步。

可惜我们现在还不能知道这部书的作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依壬午活字本的三篇序看来,这书的原作者自号“问竹主人”。但壬午本还有两篇序,一篇是入迷道人做的,他说:

辛未春(一八七一),由友人问竹主人处得是书而卒读之。……草录一部而珍藏之。乙亥(一八七五)司榷淮安,公余时从新校阅,另录成编,订为四函。年余始获告成。去冬(一八七八)有世好友人退思主人者,……携去,……付刻于聚珍板。……

退思主人序也说:

戊寅冬(一八七八)于友人入迷道人处得是书写本,知为友人问竹主人互相参合删定,汇而成卷。

是此书曾经入迷道人的校阅删定。

壬午本首页题“忠烈侠义传,石玉昆述”。我们因此知道问竹主人即是石玉昆。石玉昆的事迹,现在还无从考起。后来光绪庚寅(一八九〇)北京文光楼续刻《小五义》及《续小五义》,序中说有“友人与石玉昆门徒素相往来,……将石先生原稿携来”。这话大概不可相信。《三侠五义》的末尾有续集的要目,其中不提及徐良;而《小五义》以下,徐良为最重要的人。这是一可疑。《三侠五义》已写到军山的聚义,而《小五义》仍从颜按院上任叙起,重述至四十一回之多;情节多与前书不同,文章又很坏,远不如前集。这是二可疑。《小五义》中,沈仲元架走颜按院一件事是最重要的关键。然而前集百零六回叙邓车行刺的事并无气走沈仲元的话;末尾的要目预告里也没有沈仲元架跑按院的话。这是三可疑。《三侠五义》末尾预告续集“也有不足百回”,而《小五义》与《续小五义》共有二百几十回。这是四可疑。从文章上看来,《三侠五义》与《小五义》决不是一个人做的。所以《小五义》序里的话是不可靠的。然而《小五义序》却使我们得一个消息:大概石玉昆此时(一八九〇)已死了。他若不曾死,文光楼主人决不敢扯这个大谎。

(附记)我从前曾疑心石玉昆的原本也许是很幼稚的,文字略如《小五义》。如果《小五义序》所说可信,那么,入迷道人修改年余的功劳真不小了。

《三侠五义》成书在一八七一年以前,至一八七九年始出版。十年后(一八八九),俞曲园先生(樾)重行改订一次,把第一回改撰过,改颜查散为颜眘敏,改书名《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七侠五义》本盛行于南方,近年来《三侠五义》旧排本已不易得,南方改本的《七侠五义》已渐渐侵入京津的书坊,将来怕连北方的人也会不知道《三侠五义》这部书了。其实《三侠五义》原本确有胜过曲园先生改本之处。就是曲园先生最不满意的第一回也远胜于改本。近年上海戏园里编《狸猫换太子》新戏,第一本用《三侠五义》第一回作底本,这可见京班的戏子还忘不了《三侠五义》的影响,又可见改本的第一回删去了那有声有色的描写部分便没有文学的趣味,便不合戏剧的演做了。这回亚东图书馆请俞平伯先生标点此书,全用《三侠五义》作底本,将来定可以使这个本子重新流行于国中,使许多读者知道这部小说的原本是个什么样子。平伯是曲园先生的曾孙。《三侠五义》因曲园先生的表章而盛行于南方,现在《三侠五义》的原本又要靠平伯的标点而保存流传,这不但是俞家的佳话,也可说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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