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守门人(三)
番外·守门人(三)
自从那次争吵之后,谢忱已许久没有同唐月说过话了。这其中固然有他赌气的原因,但另一个原因则是,从那天之后,唐月就更忙了。
这让谢忱更加烦躁:没有自己打扰她缠着她,她应当很自在吧?
但是他心里却隐隐地感到不安,因为唐月看起来太憔悴了。那种憔悴不是因为忙碌,而是一种由内至外的枯萎感。
谢忱悄悄跟与住在唐月隔壁的女弟子打听了,对方说唐月近来很难入眠,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有时半夜突然坐起来,悄无声息地跑到门前坐着,只呆呆地眼瞧着外头漆黑的夜,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忱心里担忧,却因为憋着一口气,不肯低头。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明错的人是她!他凭什么要道歉?
直到一周后的深夜,谢忱本来睡得好好的,却突然从梦中惊醒。他听到门外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非常非常轻,但很熟悉。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跳下床,连鞋子都没有穿就光着脚跑去开门,只见唐月站在门前。
……她居然在默默的流泪。
“怎么了?”谢忱又惊又怕又怒,“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
唐月看到他,一声不吭,只是撞进了他的怀里,抱住他,发出了像是幼兽被伤害时微弱的尖尖的哭声。
谢忱手足无措,他还从没有见过唐月哭。以前他们漫山遍野地疯玩,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唐月没有哭;被娘亲抓住打屁股时唐月也没有哭;有一次,他们去河里抓鱼,唐月被水流冲到了瀑布底下,被谢忱救出来的时候都溺水昏死过去了,她醒过来时还是一边吐着水一边笑,说这是一次新奇的经历,把谢忱吓得不轻。
谢忱不知道什么事情能让她哭成这样。这样开朗大胆的姑娘,哭起来的时候却缩成很小一团,谢忱抱着她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她在发抖。
“……怎么了?”谢忱轻轻地问,“是谁欺负你了?你跟我说。”
又过了半晌,唐月才发出声音来。她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会死的!”
“什么?什么死?!”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唐月哭着说,“我不想死……谢忱,我不想死……”
谢忱手足无措,又被她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见一时说不清楚,他带着她进了屋,让她先坐下。
唐月却只是摇头,她没有再说那些有关于死的话,只是抱着谢忱流眼泪。
谢忱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修者怎么会死呢?他们和脆弱的、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的凡人不一样,这些在神历里出生的孩子从来就没有死亡的概念。
又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连眼泪都流尽了,唐月才渐渐止住了颤抖。
谢忱连忙扶着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瞧着她捧着茶杯,逐渐被热气唤回神来,才耐心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月沉默得可怕。她紧紧地抿着唇,捏着茶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你在害怕什么吗?”
唐月捏着茶杯的手抽动了一下。她说:“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我……”
谢忱捧住了她的手,低声附和道:“你不害怕,我还没见过你怕什么呢……”
这声附和好似给了唐月勇气。她缓缓地接着说了下去:“我看到……有人死了。我……我,谢忱,你知道吗?”
“……平姐姐死了。”
“什么?!”
唐月是跟着唐平走上这条路的。十八岁的女孩,家世好,性子骄,有着比天还高的心气,固执地要走自己认为对的路。她知道自己会死,是的,变成大妖,就是会死的,她早就知道了。
她只是不知道死亡原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上一刻还在关心她睡没睡好的姐姐,下一刻就突然不动了。唐月奇怪,便伸出手推了推。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像一尊宏伟的塑像从中间折断,灰白色后知后觉地覆盖上来,顷刻间就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石像。
唐月吓坏了。她不知道死亡是那么奇怪那么可怕的东西,当它发生的时候,就只为他人带来痛苦,而死者本身却无知无觉。
唐月直面了唐平的死亡,谢忱却还不知道这件事。他惊愕地问:“什么时候?怎么会……”
唐月偏过了头,低声说:“前些天我跟着平姐姐去捉人……”
能驱动诛仙台弟子去捉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亡命之徒,而诛仙台本身的刑法也十分严苛,因为诛仙台专管修者对凡人犯下的恶行,被诛仙台下罪的,不是死刑就是贬为凡人,犯人自然要拼命反抗的,伤亡都是常事。
谢忱便以为是那时出的事,没有多问。
“你这些天,就在想这个?”谢忱想起唐月的朋友说她睡不着觉,想起她每日都看起来很阴郁很疲惫的模样。“你怎么会死呢,不会的,不会的……”
唐月看着他茫然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妖的死亡是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就是因为这样,才最可怕。每一分每一秒,唐月都觉得自己在等待死亡。那种滋味像是把人放在火上炙烤。
“那你别去诛仙台了,不就可以了吗?”谢忱担忧地道。
唐月沉默着。
见她这样油盐不进,谢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站起来,在屋内踱了几圈,奇怪道:“你看,你这样害怕,为什么不离开诛仙台?”
“我……”
“你本来就不是诛仙台的弟子。”谢忱给她分析利弊,“你是顾修仙尊的弟子,却背地里给诛仙台做事,顾修仙尊是顾家的家主,更何况,御仙台和唐家也不会让你给诛仙台办事的。”
“你现在离开,诛仙台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他转了几圈,终于走回了桌前。他半蹲下来,蹲在唐月的身前,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你现在离开,我们回到从前,不好吗?你说过我来了极仙台,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咱们从前那样多好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烦恼。”
唐月垂着头。好半晌她才说:“……我见了司刑大人。”她一直跟着唐平,后来在她下定决心要成为大妖的时候,钟灼特意来见了她一面。
“提他做什么?”
因为唐月见了他一面。她跟着唐平,跟着无数的人走上这一条路,看他们受苦,看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今天才打过招呼的同伴,可能明天就会“因为捉凡人而重伤不治”,像一具又一具填进九江河的尸体,他们都是注定要死的。
可是,钟灼见她,劝她不要掺和进来,回极仙台当她好好的大小姐,冷冰冰的司刑,在那一刻看起来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