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金阙(六十四)◇
71金阙(六十四)◇
◎风雨免朝牌◎
谢无垢没让月楼离开,但雁寻倒是真的来了一趟,看来封不闻说的话也不是糊弄她。
雁寻正为水鬼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但听到是月楼的事情,还是来了一趟,顾修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让月楼想起了记忆里坐在御仙台点将台上,被顾家人簇拥着的那个顾修。
雁寻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忧容,但整体看上去还是和往常一样从容,并没有慌乱或疲倦,目前这些水鬼对她来说并不是无可解决的难事,只是要给她一些时间。
她来时,月楼正坐在床上,垂着头兀自想着什么。
她披着的那件外衣还未脱,雁寻一怔,上前一步掀开了她那件凌乱的外衣,道:“这是怎么了?”
月楼面露无奈,只能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遍。她着重强调了那栋阁楼里弟子的大妖身份,他们与大妖的联系,还将自己的猜测与雁寻说了。
雁寻若有所思,在月楼提出去西京的时候,却也拒绝了她。
“为什么?”月楼难以置信,“你不会看不出钟灼身上的奇怪之处。”
雁寻却只是看着她,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她:“你恢复了多少记忆?”
月楼不明白这与自己想去西京有什么关系,但还是道:“一部分吧,关于他们的记忆……除了萧川柏和先生的记忆之外,其他的都想起来了。没回想起来那部分很少,不碍事的。”
雁寻只是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还缺什么记忆……你以前是很相信钟灼的。”
月楼不能理解:“你们人人都与我说钟灼是值得信任的,可是在我心里不是这样。好吧——就算我以前信任他,可是以前的信任与如今的怀疑又有什么关系?这分明并不冲突。”
雁寻道:“你忘了你曾说过的话。”
“什么话?”
雁寻给顾修做了一个手势,顾修带着三人离开了房间,给她们说话的余地。
月楼看她如此隆重,心知后面这话应当是很重要的,她不由得坐直了,抓住了雁寻的手臂。
雁寻低声道:“你忘了,我却没忘。月楼,封月,公主殿下。……神已经死了。你亲眼见证了他的离去,但你忘了。”
月楼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臂,一言不发。她咬住了唇,像是要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雁寻用西京语道:“祂离开了我们,西京不再受神明庇佑,它覆灭了。我们无法再做祂怀里的婴孩了,公主殿下,我们不得不独自在寒风中求存了。”
月楼沉默良久,问:“那钟灼呢?”
“你相信他,因为他就是神的化身。这是你对我说的,公主殿下。”雁寻说,“我也不确定,我也不相信,但这是你对我说的。你说,神离开时对你许下了诺言,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而钟灼就是他的化身。”
“神离开后,御仙台被建立了起来。那些最早拥有神石的世家独占了神明的恩惠,却欺骗了祂的子民,他们践踏人命、玩弄权术,高高在上、钟鸣鼎食。你问我,钟灼去西京做什么?”
“如果他是神明,他就该去做神明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他去了。他要毁掉御仙台,把神的恩赐还给信众。”雁寻眼神复杂,她对月楼的话一直是半信半疑的,但现在,她说,“公主殿下,现在,我相信他是神明化身了。”
无数的人告诉月楼,钟灼是值得相信的。月楼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死死抓住一点不对劲就大闹的无理孩童,但她还是抓住了,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抓封月平,带走封月平?”
“封月平是御仙台找来的。他们用神石复活了封月平,这是他们的罪证。”雁寻说。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养那些大妖弟子,又为什么要养水鬼、放出水鬼,拖住你的脚步?”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那些水鬼……只是些可怜人。三百年前,御仙台唐家在九江建立极仙台,改道九江河,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他们就是在那些人祸中死去的。在御仙台覆灭之前,总要让他们去报仇雪恨的。”
雁寻苦笑:“至于拖住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并不信任我,御仙台垮了,谁来接手他们的势力?他绝不希望我在里面分一杯羹,他这样处心积虑,怎么能容忍极仙台做下一个御仙台?”
月楼一言不发,只是垂下头,放开了雁寻的手臂。
雁寻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他临走前,求我照顾你。他存了死志,但唯独放心不下你。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能不能成事,这件事也与你无关。”
一切看起来都这样顺理成章,所有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释,她应该躺下,留在屋子里,留在床上,她应该听他们的话,毕竟在这个修真界,她不懂的事情太多。
又或者说,她应该等在这里,等一个结局。她什么也不用做,无论钟灼要做什么,总归他不会伤害她,若出了事,也牵扯不到她,她是无辜的。明哲保身,这曾是她在宫中最擅长的事情。
月楼的视线往下,她看着雁寻的双臂,她太用力了,在雁寻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手印。
雁寻把腰间的香囊解下来,给了她:“这是神给我的。你知道吗,神给我这个的时候,他的表情,和钟灼的表情一模一样。就像托孤。”或者说那就是托孤,祂拜托雁寻照顾月楼,而她也真的照顾了她三百年。
月楼接过香囊,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牌,那木牌很轻,显然木质不好,又经历了太长久的岁月,但它终究没有腐烂。
木牌上写着几个字:风雨免朝。
月楼被勾起了回忆:“这是我做给先生的。”
神明降临世间时风雨大作,西京人认为这是因为神明神格太高,一旦现身,风师雨师皆来朝拜,便风雨大作、日月无光。每到雨季,西京人便认为是神明降世,他们会为神像挂上风雨免朝牌,乞求好天气。
后来,月楼也做了这样一个风雨免朝牌,赠与神,神明爱不释手,日日系在腰间。
她细细地摩挲着木牌,像是隔着岁月摩挲自己的过去,她和它都像是一个过往时代的余声,被遗落在时间的罅隙里,如此轻巧的一生,却终究不曾腐烂。
雁寻最后用西京语道:“愿神明保佑祂的孩子。”
雁寻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外头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处理。她带着顾修匆匆地来,又带着顾修匆匆地离开了。
月楼坐在床边,萧川柏带着谢无垢和封不闻走进来时,她垂着头,看着手里的风雨免朝牌。
萧川柏不愧是研究过西京信仰的,他只看了一眼,便道:“师尊,这风雨免朝牌是雁寻仙主给你的?”
月楼摩挲着那小木牌,上面的一笔一划都是她用小刀亲自镌刻上去的,歪歪扭扭,其实很不好看。但神喜欢。其实这风雨免朝牌也并不是真的有用,月楼跟着神明久了,发现风雨和神其实没什么关系,但祂还是日日都挂在腰间,也用神力维持着每日的好天气,好教月楼开心。
她久久地凝视着这三百年前刻下的笔画,轻轻地道:“雁寻对我说,先生离开了我们,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只是我不记得了。”
她转而望向了萧川柏,对他道:“再给我一颗神石吧。我想看看,神是怎么离开的,否则,我总不能相信,祂为何这样狠心抛下我。”
虽然月楼还是满嘴不离那个该死的神,但至少,她终于开始正视神的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