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痴魅（五）
第二十六章痴魅（五） 魅妖生来就是人形,从出生到成长，都与常人无异，只是她们会在生命中的某一个瞬间,忽然通了灵窍，拥有了常人无法拥有的力量,然后从一个人,变成一只妖。
在阿棠的生命里，做人的日子并不算很长,仅仅十五年而已。
她同母亲一起住在一个偏远的村落，村子不算大,只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从头到尾的绕一遍,里面住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的，高兴了就聚在一起，不高兴了吵做一团，阿棠的整个童年,都是这样吵吵嚷嚷过来的。
变故发生在十五岁那一年的春天，这一年,母亲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灵力离她而去。魅妖生下后代之后,哺育对方成年,就会死去，向死而生，这是魅妖的宿命。
这天，她一个人去湖边打水，突然就觉得身子一软，整个人便摔了下去,然后就是,钻心的疼痛,像是千万只毒虫在身上啃咬，无一处能幸免。阿棠疼得直打抽，但她明白，这是她在长大。
阿娘说过，每个魅妖，都会经历这么一遭，于是她只能咬牙忍着，等待这阵痛苦快些过去。
可疼痛依旧在继续，她却在湖边先等来了不速之客。邻居家不学无术的儿子发现了在林间抽搐的阿棠，突然狞笑着靠过来，他还没走近，阿棠就已经能闻到他身上久不清洁而产生的那股臭气，恶心得不得了。
“阿棠妹妹，你怎么了阿棠妹妹，来啊，哥哥来帮你……”那人的手放上她的肩膀，挑开她的衣服，突然用了很大的力气把她往密林深处拖拽，阿棠尖叫着挣扎，在身体异变的疼痛之中，怎么也挣不开那双令人作呕的大手。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绝望。
茂密的林子里一阵响动，不知过了多久，传出男人的一声惨叫，血红的光芒一闪，在那一刻，阿棠成了一只完整的魅妖，而她的脚边，躺着一具被剥了皮的尸体，阿棠神色麻木，成长比她想过的任何一种，都还要难捱。
死了一个存在感很强的成年男人，这事很快就被村子里的其他人发现了，阿棠的衣服上有没洗干净的血迹，理所当然的，被人绑到了村头。
“烧死她！快烧死她！”
“她是妖怪！她是会吃人的妖怪！我们不能留下她！”
“对！不能让她再害人了！烧了她！”
“……”
村民们前所未有的团结，他们高举着火炬，喊着叫着，叫嚣着要为恶人报仇，却没人在乎她经历了什么。阿棠浑浑噩噩的绑在架子上，突然有些想笑，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少女清脆的笑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畅快，也越来越……教人头皮发麻。
上一刻还在大声喊叫的村民们渐渐没了声响，他们瞪圆了眼睛去看被紧紧绑在架子上的少女，少女是一等一的好颜色，也难怪会有歹人见色起意，她浑身是伤，却依旧灿烂的笑着，淡淡的黑气合着一丝猩红的雾气缓慢的自她身后涌出来，很快，就淹没了整个行刑台，然后蔓延到所有人。
有人惊恐的指着那边，险些吓破了胆子：“妖怪！妖怪啊——”
“大胆妖孽！你屠杀张家村数百人，罪大恶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一身灰袍的老道士追了她一路，如今终于逮到机会将她困在阵里，阿棠已经浑身是伤，却还笑得一脸无畏，她眨眨眼睛，声音又轻又柔，说的话却是：“是他们该死。”
老道士气得脸都红了，他除魔卫道数百年，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冥顽不灵的妖孽。老道不再和她纠缠，手里握着剑，口中念诀，困着阿棠的符阵运转起来，像是要将她生生撕裂，阿棠凄厉的惨叫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
就这样结束了也好，阿棠闭上眼，准备去迎接一个解脱。
“嚯，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闭眼等死毫不挣扎的妖怪呢！稀奇，真是稀奇。”忽然，她耳边响起一声轻笑，说话的人声音温润，让人觉得很舒服。
阿棠睁开眼，便看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从天而降，他带着个银白的面具，对着老道恭敬又有礼：“这位道友，在下出门派历练时日已满，可还差一只妖物才能够数，师门规矩森严，若是数量不够，回去必要受师尊责罚，可否请道友通融一二，将这小妖让出来，在下必有重谢！”
老道停了手里的动作，狐疑的看着他，又扭头看看阵里一脸平静的阿棠，怀疑道：“你莫不是想救这妖孽出去，故意诓我的吧！”
那人又笑了，连连摆手道：“哪里！怎么会！”说着，打开了自己的乾坤袋，老道看着里头一水的宝物，眼睛都亮了三分，这下也不管什么妖孽不妖孽的了，挑拣了几样之后，阵法一收，便将阿棠丢给了他。
阿棠冷眼看着他们当着她的面进行了这一桩“交易”，略带讥讽的笑了，冷冷道：“你也是来杀我的？因为张家村的事？”
那人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先是愣了愣，而后摇摇头，一下松了她的禁制，温声道：“那个村子我有耳闻，都是些恶民，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倒是你……”
“我怎么了？”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阿棠却笑不出来了，她冷了脸，神情越发的凝重戒备。
“你年纪轻轻一只小魅妖，满脑子都是恨，不好好修炼，这可怎么行？”那人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阿棠顿时全身汗毛一炸，彻底慌了神。想要追杀她扬名立万的人众多，都只知道她是个妖物，却没几个知道她是只魅妖的。
魅妖体质特殊，可以增强人的修为，若是宣扬出去，只怕来抓她的人还会再多上百倍。可眼前这人只看了一眼，居然就认出来了。
见阿棠满脸警惕，那人无奈的叹笑一声，哭笑不得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那人御剑，带着阿棠，又回到了那个她已经离开很久的村寨。
“你什么意思？为何带我回来？”阿棠咬着牙，已经不似方才那样镇定，故地重游，她的一切表现，都只剩下了虚张声势。
“呵，你先别着急狠啊！带你来这，不过是想消一消你心中执念而已，你瞧。”那人说着，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荒凉杂乱又空无一人的村寨突然像是活了一般，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屋舍之间游走，那些血腥的，肮脏的肢体，尸块，血痕突然都开始消退，只散发出令人目眩的点点荧光。
“对了，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神游之际，阿棠听见身边的人问。
“我……”她顿了顿，忽然卸下心防：“我叫阿棠。”
“阿棠么……好。”
阿棠没明白他说的好是什么，只是下一瞬，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那些泥土里拔地而起，它们发芽，生长，最后长成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树，微风一过，就开满了花。
“这叫海棠，同你的名字一样。”阿棠愣愣的转过身，那人面具下的脸依旧带着不变的笑，说着，顺手从刚生长出来的树上摘下一朵花来，轻轻别在了她的耳后：“这个给你，希望你也同它一样。”
“一样……什么？”
“同它一样美丽，一样鲜活，一样绚烂，从今往后，把那些不好的都忘掉，好好的活着。”
“可是，怎么样才算是……好好的活着？”
“一直绽放就好了，若是遇见不公，也别留下恨，替他们种上一棵海棠吧。”
直到很久以后，阿棠都还记得那一天，只是从那一天以后，她再也没有遇见过当初那个救了她，又放她走的白衣人。她只是按着约定的那样，走过了人间许多地方，好好的活着，遇到不公，就变一棵海棠树出来。
遇见李卓的那天，也是同样的一个好天气。
意气风发的少年捧着一束新折的海棠花枝从书院的大门里迈出来，见了她，忽然冲她弯着眼睛轻轻笑了笑。那一瞬间，阿棠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狼狈的午后，只是现在的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活着。
她知道李卓不是那个人，但没关系，他可以代替他，听她说一句：“恩公，我还好好活着。”
清溪坠进光团之后，意识便一直飘在半空落不了地，走马灯似的，她沉默的看完了魅妖阿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