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采雪莲天山学艺求佳偶维孝入关
第三十七回采雪莲天山学艺求佳偶维孝入关
三人回头看时,见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长须垂胸的老人。老人须眉纯白,有若银丝,鹤发童颜,精神矍烁,尤其一双眼睛,睛光四射,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汉声大吃一惊,这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他们身旁的,竟一点声息都没有!没有绝顶的轻功是绝不会不被他发现的,而且他们坐下时,四下里并无人踪,老人脚程之快,也是他生平所罕见。知道老人不是等闲之辈,慌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道:“晚辈上山采药在此歇息,不想惊动仙长,请仙长恕罪。”玉姣艾珍也站了起来,跟着福了一福。
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夫也是俗骨凡胎,哪里是什么仙长?适才偶然路过,听诸位谈吐不俗,又是南方口音,所以前来和诸位说说话。”
汉声道:“晚辈来新疆不久,有幸得见世外高人,请多多赐教。”
老人道:“高人两字不敢当,老夫已在此住了三十年,倒算得是世外之人了。诸位有兴致的话,请到老夫蜗居一叙如何?”
汉声三人大喜,连忙谢了,牵了马,跟着老人沿湖走了一里多路,转入一个山谷。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谷口流入天池,两岸芳草如茵,由山脚以至半山尽是参天古树,恍如桃源仙境,只是幽阒绝伦,杳无人迹。
老人说,湖边这一段路再过几天就不好走了,雪水融溢,湖水涨高两尺,这谷口就被湖水封住,轻易进不来了,汉声等才知道这山谷人迹罕到的原因。一般人都是在炎夏时上天山,那时湖水茫茫,谁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美的一个山谷。
由谷口进去半里左右,转过一个山岩,老人说:“到啦!”汉声等四下看时,不见半间茅屋草棚,正惊讶间,老人指着左侧岩壁道:“老夫的蜗居就在这上面,诸位把马放在这里,请随我来。”说毕,轻轻一跃,登上了一块两丈多高的岩石,有如凌空飞举,竟毫不费力。老人转过身来问道:“诸位如果不方便,老夫放根绳子下来。”
汉声道:“不用前辈费心,我们试试看吧。”说着纵身一跳,上了山岩,艾珍、玉姣也都上来了,老人点头嘉许道:“不错!不错!”带着三人,顺岩壁走了几步,拨开葛藤,朝一个窄窄的洞口走了进去,十几步之后,豁然开朗,却是一间宽大的石室。就着洞口射进来的微光,可以看到石室内非常整洁,有石凳、石桌、石床,靠里边堆着一些草药。老人道:“这是我伴当的住处,他到山下买粮食去了,等会就回来,老夫的住处还在里面。”
汉声等跟着老人向洞深处又走了十几丈,眼前又是一间石室,一道天光从顶上的石隙缝中射了下来,比外间更为明亮,这里床、凳、桌子一应俱全,都是巨石凿成,壁上还凿有龛窦,摆着些书籍卷轴,床上只有一个蒲团,一把麈拂,竟没有被褥毡毯。老人让汉声三人坐了,取出些干果相待,笑道:“山里没有什么款待,怠慢贵客了,诸位可能怀疑,老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邀诸位到这里来吧?——老夫也是中原人,当年护送林则徐林大人来新疆,到了这里以后就没回去了。听说近十几年天下大乱,这里很难找到通达的人问问,见诸位言谈装束都象是新近从中原来此,所以特地邀请诸位前来一叙。”
汉声肃然起敬,说道:“前辈果然是隐逸高人,晚辈失敬了。中原自从林大人禁烟遭到贬谪后,国势凌夷,一天不如一天,目下虽然暂时略见好转,但积弊太深,危机四伏,恐怕还有更乱的时候到来。”接着,就把当时的形势大略讲了一下,把自己和艾珍、玉姣的身世也简要地说了。
老人拈须笑道:“老夫和令祖苏青虹夫妇曾有一面之识,很佩服他们的紫电清霜剑术,想不到七十多年之后,在天山看到青虹兄的后人,可谓缘分不浅了。”
原来老人姓甘名乾元,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的族孙,从小得甘凤池的真传,专爱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救厄扶危,白莲教起兵前,他在荆襄一带漫游,曾与苏青虹夫妇会面,他练的是童子功,放浪形骸,不娶妻小,却醉心武术,遍访天下名家切磋印证,武功之高,在当时已达最高境界。
林则徐禁烟时,他正在广州顺德一带寻访南少林的传人,见林则徐忠心为国,十分敬佩,后来林则徐受到冤屈,贬谪新疆,甘乾元就暗中护送,同时也趁机来西域寻访高人隐逸,印证武学,到了新疆以后,爱天山景物奇美,而又清静安谧无比,就定居了下来,他本已集中原武学的大成,接触了西域武学之后,发愿要把它融汇成一家,进一步发扬光大中原的武术。经过三十年的工夫,他足迹踏遍天山,远至境外塔什干一带,对西域武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这个基础上,甘乾元自创了天池剑派,他因住在天池之畔,就自称天池老人。
天池剑派理论上以易经为宗,穷极探索阴阳变化之奥妙,经过二十多年的精修,天池老人的武功已臻化境,只是他久已弃厌尘世,不愿重履中原,而新疆一带,寻找一个资质极佳的传人不易,尤其是找一个能读懂易经而又有深厚武学根底的人,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甘乾元在中原曾收过几个徒弟,来新疆后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传人,他练的这门绝世武功,当然希望有人继承光大,因此寻找传人,近年来成了他一大心事。这天,甘虹元在湖边采药,偶然看到汉声三人,见他们骨相极佳,是练武的绝好材料,而行步举止之间,看得出他们武功都已有相当基础,心下大喜。后来听了他们的谈话,隐约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志趣,才决定和他们见面。
汉声三人听说老人是祖父苏青虹辈的人,年龄至少是百岁上下了,看上去却象七十多岁,而且步履轻捷,内功深湛,似乎还在师父水云道人之上,不由得十分敬佩。听老人口气,很有点不得传人的遗憾,当下就动了个向老人求教的念头,只不好贸然开口。
老人又问了三人的武学师承,三人一一答了,老人拈须笑道:“原来你们都是名门正宗的传人,也真难得,老夫的眼力还算不错。听你们说,还有许多大事要干,可不可讲给老夫听听?”
汉声把他们来新疆的目的说了,并说明亲人已经找到,今后主要是了解新疆的情况,联络志士,为日后收复新疆作准备。
老人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们更有缘分啰!老夫近十数年来,也是关心这件事,天山南北老夫无一处足迹不到,可以说瞭如指掌,我已绘有一幅详细的地图,山川险隘,民风物产都有记载,将来用兵之时,倒还有点用处。但不知朝廷用何人为主将?如果真有安邦济世之才来新疆收复国土,老夫愿助一臂之力!”
汉声道:“如今陕甘总督左宗棠,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他治军有方,处处为百姓着想,雄才大略,久有廓清新疆之志,当日林文忠公则徐誉他为海内奇才,不瞒前辈说,晚辈此次来新疆前,就曾受左公之嘱托,前辈的一番心血,可以大大发挥作用了。”
老人愈加欢喜,笑道:“如此说来,老夫的心愿都可以了却啰,今天碰到你们,真是天赐机缘,老夫有意把平生所学传给你们,你们愿不愿意?”
汉声、艾珍、玉姣见老人愿收他们为徒传授武功,喜不自胜,连忙离座跪下道:“徒儿愿意拜在门下!”
老人道:“别忙,听我把话说清楚。你们都是有师承的,我也不争水云和悟明的徒弟,不过我有个条件,看你们依不依得?”汉声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什么都依得。
原来老人一生并无婚配,过去极讲究姓氏血祀,老人自创了一派武功,当然也想让甘家的名头传之于世,因此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武功传于义子,这样姓氏和武功都传下去了。但这事在当时却不容易办到,因为改姓是一般人极不愿意的,即使有人愿意做他的义子,又不一定能传他的武功,所以多年来,天池老人这愿望一直难以实现。
这天他看到汉声三人有如芝兰玉树,天分绝高,而又是姐妹共事一夫,这传宗的事更加好办,随便哪个生了男孩,都可以承祧甘姓的宗祀,因此十分高兴地提了出来,要收汉声为义子,汉声三人当然满口答应,愿意把第一个男孩给义父承继宗祧,当下就大礼参拜了,老人欢喜无限,一下子佳儿、佳媳,武学传人全部有了。
老人从壁龛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取开瓶塞,倒出一些黄豆大的粉红色药丸,对玉姣和艾珍道:“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收集的雪莲,配合人参鹿茸和另几种名贵的药物制成的,名叫万应雪莲丸,妇女服用可以延年健体,常葆青春,对各种妇女疾病都有奇效,是世间难得的宝物,正好给你们俩做个见面礼。
三人靠近一闻,一股幽香扑鼻,令人神志俱爽,三人满心欢喜,谢了义父,说起他们这次上天山,主要是为了找雪莲来的,问义父雪莲好不好找?
老人道:“一般人找雪莲是不大容易的,雪莲生长在冰川雪窟之中,人迹罕至之处,就是看到了,要摘到手也不易。我们练功夫的不同,我有些功夫是在冰川上练的,所以常常发现雪莲,要摘也不大费力,不过雪莲是造物的奇珍,也不能过于贪心多取,够用就行了。这雪莲开在冰雪里才真美呢,过两天,我带你们去瞧瞧。好啦!别光顾说话了,先把你们的住处安排一下。”
石室旁边有好几个岔洞,老人把玉姣、艾珍安置在靠近自己石室的一间小石室里,让汉声跟自己共住一室,汉声他们出洞外把马上的东西卸了,让马放在山谷里,把东西搬进洞内,洞里有一处水泉,灶间也安排在那里,玉姣艾珍就收拾做饭。
傍晚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背着一大袋米回来了。天池老人介绍说,这老人叫张友义,是充军来新疆的,在新疆又受到赃官的迫害,他把赃官杀了,逃亡在天山深处,困苦不堪,也是机缘凑巧,遇到天池老人,天池老人把他收留下来,跟着天池老人已有十多年了。张友义本想拜天池老人为师,天池老人见他虽会点武功,但本事有限,年纪也快四十了,所以只答应收他做个伴,不愿有师徒的名义,间常也点拨他些功夫。张友义虽没学到上乘的武功,但跟着天池老人多年,朝夕薰陶,加上自己苦练,一身本事也就不比寻常了。
汉声听他说名叫张友义,心里一动,问他认不认识宗维孝!张友义惊喜地问道:“宗维孝?他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了?”
汉声把宗维孝的身世说了,也说了宗维孝为了找他的岳父张友义也到新疆来了,现在白石峪徐学功寨内。
张友义紧紧地握住汉声的手,激动地说道:“宗维孝要找的张友义就是我啊!皇天有眼,维孝总算熬过来了,苏公子,陈小姐,邓小姐,维孝他成家没有?人还结实吗?”
汉声道:“老人家,快别这样叫我们,我们和宗二哥是结义兄弟,应该叫您大叔呢,您就把我们当成晚辈,叫我们的名字好了。”张友义客气了一番,见汉声他们非常诚恳,天池老人也叫他不要讲客气,折了年轻人的福,张友义才高兴地答应恭居长辈。
汉声这才把宗维孝十多年来的遭遇说了一遍,张友义和天池老人都不胜嗟叹。
原来张友义充军到新疆后,冤气慎膺,心情抑郁,他发配到石河子一带做苦工,那里的营官对他还好,熬过了两年多,渐渐混熟了一些,生活也习惯了,不料原先那营官调升了,另调来一个衙役出身的营官,这人心黑手狠,专一敲诈配军和百姓的钱财,稍一拂他的意就是打骂,想出许多狠毒的办法整人,张友义不合顶撞了他,他就寻事把张友义打个半死,张友义气他不过,一刀宰了他,跑上了天山。在天山深处转悠了半年多,受尽了饥寒磨折,不成人样。也是机缘巧遇,张友义为了采野果充饥,坠落崖下,奄奄一息,恰巧天池老人到这一带采药,发现了他,把他救了,见他身世坎坷,是条硬汉子,在张友义的恳请下,把他收留在身边,张友义见天池老人武功盖世,仁义过人,虽不能列入门墙,也愿意终生服侍老人。两人就是这么相依为伴,过了十来年,倒也甚为相得。
晚上,天池老人跟汉声他们讲了些武功心法,他强调上乘武功讲究个“神”字,这个神指的是神志,即是意愿的发挥,达到不经思索就能作出最有效的反应这种程度。要做到这一点,第一要熟练各家武功,第二要深明各种招式的实战变化,一般所说的“入神出化”就是这个意思,而神与化必须从悟字着手,只有悟才能通变,所以本门特别在悟字上下工夫。
这些道理汉声他们都懂得,但老人强调从悟字入手,却令他们感到新颖,因为一般学武的都是先下苦功,练到一定程度以后才慢慢领悟其奥妙的。
老人见他们尚在思索未解,问汉声道:“你还记得《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一段么?”
汉声说他记得,老人道:“你背背庖丁对文惠君讲的那段话给大家听听。”
汉声背诵道:“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导大窍,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辄乎——”
背到这里,天池老人挥了挥手,叫汉声停下来,说道:“庄子是不讲究练武的,可这段话却深合剑术,你们体会一下,他首先讲:‘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就是说,‘道’是超出于技之上的,再看他的道是什么一回事呢?他说庖丁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用在剑术上讲,就是对敌时眼里没有敌手那个完整的人,有的只是他身上应攻击的某一点,而且动作全凭自己的神志指挥,不必用眼睛看,手脚自然能够恰到好处地行动。所以庖丁从不会碰到硬骨头,一把刀用十九年还象新的一样,用在剑术上,如果着着都攻在对手的致命处,自己又避开了危险,不受到一点损伤,这不是最好的剑术么?”
老人谈得神采飞动,山洞隙缝上插着的松明火焰一闪一闪的,照着老人清癯的面庞和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仿佛在他身上,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老人见大家全神贯注地在深思,接着说道:“庄子在这段话后面,又加了几句精采的话,‘彼节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其游刃必有余地矣。试想想看,不管敌方防守怎样严密,总有疏漏之处,这就是‘有间’!而自己的剑术却精妙入微,没有什么细小的缝隙不能穿透的,用这种精妙入微的剑术去攻破敌方的破绽,当然是绰绰有余了,这道理用在防守方面更好解释,敌方攻击的地点有限,也就是说只能从那几方面攻击自己的某几个部位,而自已在宽阔的空间中,可以随意周旋,仿佛是一粒小小的芥子在空中飞动,敌手怎样也奈何不了攻击不上自己了。”
汉声和艾珍是学过移形换位和蹑云步的,本可以在众多的敌手围攻中闪避自如,对此自然心领神会。玉姣也彻然大悟,喜形于色。
老人道:“武学的奥秘无穷,各家所得,都是从自家领会的方面探索而来,我说的‘悟’字,也不过是一个方面而已,能悟就能不断精进了。”众人听了,俱憬然有所得,各自去安歇。
汉声和老人同住一室,见老人在蒲团上盘膝而坐,自己也摊开狼皮褥子,静坐练功,老人道:“静修之道,异流同归,你已经入门,也不必多加指点,但能心志归一,即可胸无尘滓,辨析毫芒,小至健身延年,大至轻身飞举,都离不开凝神专注,心志归一的功夫。我从二十岁起,已经将近八十年没用过被褥了,一身功夫,大半得力于静坐,你情缘深重,有许多大事未了,不必学我的样,懂得这道理,不断地练习就行了。”
汉声认真听了,从此养成静坐代睡的习惯,果然功力日进,玉姣、艾珍也同样潜心练习,渐渐都胸无尘杂,世俗的七情六欲也淡泊了许多,彼此之间,更为相知莫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