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三章困顿
祁朗再度醒来之际,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暖和的被褥,整洁的器物,不再是从前那叫人直咳不已的灰尘堆了。 他脑袋上的伤口被纱布包着,浑身的痛感明显得到了减轻,男孩猛地起身向四处探查,终是瞧见了自己想要瞧见的人,寡冷的将军姐姐。
他心底一喜,却还是略显怯懦地嗫嚅唤了一声。
“姐姐……”
此言一出,祁千凝登时将目光抬了起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骨瘦如柴的孩童。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你姐姐,倘若你再唤我一声姐姐,我便割了你的喉。”
人是祁千凝救的,可这狠话却也毫不留情地从她嘴中脱口而出,她并非为了亲情伸出援手,只是纯粹地将眼前人当作一个寻常的无辜孩子来看待罢了。
祁朗的身子瞬即一颤,心中皆是惊惶,怯怯的眼神亦遽然低垂了下来,不敢有半分逾矩之行。
此时,祁千凝才算是彻彻底底将这从前便不甚谙熟的所谓弟弟瞧了个清楚,虽然祁朗已经十二三岁了,可这相貌与这身高却好似还同当年无异,而这胳膊肘更是比起从前瘦削了许多,他像是停滞了生长一般。
兴许是因为整日在大道上沿街乞讨,无人照料,长此以往的营养不良,风吹日晒,因此才落得了如今的惨状。
不知怎的,祁千凝想要嘲弄一番,却总是狠心不起来,他到底是祁家的遗孤,本该尽受如今安然无虞的祁千凝的奚落的。然则一瞥见这孩子同其年龄不相符的羸弱身躯,祁千凝唇畔的笑意瞬即溢不出了。
“你好歹也是大族出身的人,总归这宅院给你留着了,你怎的还能弄得这般灰头土脸的,我瞧那屋子里的被褥上覆盖着那么重的灰尘,你难道整日就睡在那么肮脏的褥子里头吗?”
祁千凝俯视着眼前的孩童,目光中尽是不屑,她不解这孩子怎的就不会自己想法子活下去,非得将自己整的如此形神憔悴,狼狈不堪才让人甘心吗?
她本是觉得祁朗邋遢,懒惰,不懂自己打理,却没料事情往往并非她所想的那般不堪。
“自打……自打爹娘离世以来,朗儿……朗儿便没有睡在榻上过了……”
“那你睡在哪儿?好好的床不睡你难不成还睡了地上去吗?”
祁千凝蹙着眉,困惑不解,语气却依旧寡冷。
此时,但见祁朗轻轻地颔了颔首,不敢直视祁千凝的目光更为低垂了下来,整个人显示出一派柔弱无助的凄惨模样。
“嗯,自打爹娘离世之后,朗儿便……便不敢一个人睡了,每每熟睡之后便总是梦到当日爹娘惨死的模样,朗儿实在害怕极了,便去同那道上的野犬一起睡,好歹总归有个活物陪着了,不过,有时候这些野犬总是偷吃朗儿好不容易要来的食物,害得朗儿经常饿肚子……”
男孩愈说愈委屈了起来,祁千凝却骤然感到一种辛酸从祁朗的心底涌到了自己这旁,她实在不愿对祁朗生出恻隐之心,可是每每想到他同野犬同吃同住的时候,心底便不自觉地一阵难受,并非因为血缘之系,仅仅只是出自于人性而已。
终于,她一直高高在上的口吻到底是稍稍放低了下来,可是所吐的言辞却依旧是责怪,而非应有的关怀。
“一个丞相的儿子居然沦落至此,怎么着你也该寻寻出路,如何能放低自己的身份沿街乞讨呢?如若丞相那老东西地下有知,怕是要悲不自胜吧,你简直是侮了祁家的尊严。”
当然,祁千凝在说出这句话时是完完全全地将自己择在祁家之外的,因此她这看上去好似责骂的言辞却并不冗杂半分愤怒的意思,丢的是祁家的人,干她什么事?
“朗儿……朗儿也没法子……旁人都不要朗儿,说朗儿是丞相家的儿子,万一被人发现了,他们的店便要遭殃的……“
祁朗仍旧是一副十足委屈的模样,说着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如今除了祁千凝以外,他确实无路可走了,只有祁千凝才是他往后人生唯一的依靠,可如若祁千凝当真成了他的依靠,于女子而言,乃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一个男子,怎的动不动叫掉眼泪,动不动就发抖,你简直是个懦夫,倒是将你爹爹那狡猾的脾性学学,莫要整日哭丧着个脸!”
骤然,祁千凝再度斥责了起来,目光之中确实冗杂着难以言说的鄙弃与怨怪,她不愿瞧见祁朗这般模样,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愿时,却又不解自己为何不愿,这孩子明明同自己毫无干系,也注定了要同自己继续毫无干系下去。
经由如此一番指责,祁朗彻底惧怕了起来,他只是下意识地退了原先想要靠近的身子,眸中的泪光更是艰难地含在瞳孔,不敢有半分异动。
祁千凝无奈地喟叹了口气,她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因言行过于激烈而抱愧还是因为这孩子实在是过于怯弱了,这本不该是那一家刁钻子生出来的孩子。倘若祁朗同他们一般,心底尽想着如何坑害自己,那祁千凝便能有无数理由将这孩子抛下,更有无数理由杀了这小畜生,彻底断了祁家的种。可上苍便与自己作怪,非让祁朗生得干净美好,同那一家子人格格不入,这反倒难坏了祁千凝,让她一时对这孩子不知从何下手了,抛下也不是,收留也不是,总之怎么做好似都不是正确的抉择。
恰在这气氛凝滞之时,门外正好来了秦观,此时的他正提着一大裹热气腾腾的包子,这是祁千凝事先吩咐来的,她所给出的理由便是这孩子可别死在了自己手上,让自己莫名担上一分罪恶。
“好了,你不要再委屈了,想必你也饿了,这包子还是热乎的,吃吧。”
冷淡的女子一把将那热乎乎的包子塞在了孩童手中,祁朗却望那包子望得出神,要知他已然好久未尝过如此奢华的食物了。
此时,祁朗睁大了眼睛,怯生生地问道:“朗儿……朗儿真的能吃吗?”
“吃吧,堵上你那嘴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祁朗当即吞了口水,随即将手中的包子也分给眼前二人一半,二人自是当场拒绝。
“你先尝尝毒,我们才不想吃这劳什子的东西。”
祁千凝依旧那般桀骜,可这故作姿态的面容却让一旁的秦观忍不住发笑了起来,在他看来,祁千凝这浑然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心底难免还是在意的,却便要以生硬的口吻说出不屑的言辞。
一得到应允,祁朗当即鼓动腮帮,大吃大嚼,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简直就是帝王才能享有的佳肴。
一下子,这孩子嘴边便满是油光,可这油最终也被他添得一干二净,而他那知足的笑意却始终挂在唇畔。
不知为何,祁千凝在瞧到他这般模样之后,某些困顿与郁结似乎也在此刻瓦解冰消了,她也不知为何会发生如此改变,兴许正是秦观所言,这孩子当真能给她带来些美好的感受吧,然而这抹可怖的念头刚起,便被祁千凝活生生地压了下去,她知晓,自己绝对不能被这孩童稚嫩的外表迷了眼,毕竟他浑身上下那看不见的地方流淌的可是自己仇视的血液。如若祁朗不姓祁,兴许祁千凝还能将他留下,可他偏偏就是祁家人无疑,因此祁千凝才绝对不想将他留下。
“好吃……太好吃了……”
孩童的笑意与快活一直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祁千凝的眼底,可她始终瞧见的却是祁廑的影子。
不久之后,秦观与祁千凝二人来到了客栈外头,二人皆细心地将面纱戴好了。
“如何?你可要收留他?”
秦观试探性地询问起来,余光悄然散落在祁千凝那张只有寡冷情绪的面上。
“收留?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为何要收留祁廑的种?我恨不能这孩子一辈子穷困潦倒,让祁家再也风光不起来才好。”
女子的诅咒中带着一种辛辣的恨意,相隔许久,尽管碰着了不少恶徒,见多了太多小人,可祁廑那可恶的形象却依旧在她心中固存,她无法忘掉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那皆是祁家一手造成的悲惨童年,她希望祁朗也能替他爹娘尝尝这该死的滋味。
“可我怕你日后会后悔,他是这世上另一个爱你的人。”
秦观诚恳地规劝道,他本也不是一个良善之人,可偏偏就是此回,他竟站在了祁朗的一边。
“秦观,如今你所说的话当真叫我作呕,一个孩子罢了,他能懂什么?谁给他吃,他便说那人好,当他长大知晓了一切之后,没准儿还会反过来陷害我这个曾经将她那亲姐姐害得那般凄惨的外人呢。”
祁千凝冷哼一声,脑袋却再度陷入了一方困顿,难不成当日冥冥推使自己重返南越就是因为祁朗在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