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太阳照常升起 - 论一个江湖大侠的失败养成 - 云下初见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章太阳照常升起

杀人并不容易,更何况是还要割下一颗头颅。连皮带肉。有骨有筋。在这之前,小杨先生连一只蚂蚁都没有亲手碾死过。整整十二年,终于回忆往事的小杨先生发现自己竟然对那天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他已经忘记,那些恐惧的回忆,那些对于自身的厌弃,以及之后引起屠城的悔恨都淹没在汩汩鲜血中。浸泡,凝固,干涸,最终成土成尘,随风而去。空留那一缕游魂,飘飘荡荡徒留红尘。

那是立夏之后的第七天。

县令病中加伤,让他终于发现自己居然离死亡这么近。对于这一点,他表现出了极端的恐惧。

是啊,是人都会怕死,何况是县令这种做尽恶事只为了享乐的人,他怎么能死了?他怎么能够允许自己还未曾真正开始挥霍无度,就没了性命了呢?

如果就这样没了性命,那他之前寒窗苦读之后机关算尽运筹帷幄所耗费的心力又算什么呢?

不行。

绝对不行。

这个时候的县令,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生意志。

过了立夏,他们那个县城热了起来。他们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夏季湿热难当,冬日湿冷入骨,却并不经常下雪,结冰的日子也不多,县衙中的冰库存量有限,存冰及其珍贵,冰窖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启用。——而万不得已的情况通常都是上官视察之时。

八面玲珑的县令对于这一点,其实算盘打得也很精通:冰块虽然珍贵,可是他们这个地方条件所限,冰块并不能够运送出去还钱,本地富裕的乡绅也大多自建冰窖,或者另有避暑的去处,对于夏季用冰的需求不大。所以在当地,冰并不能和钱等价。

但是冰可以换来体面。

每年上官视察,并不能够明白对方是何等心性,若是贸然送贿,风险太大,不如用那些有市无价的冰来做个好文章。既抓紧了手心的钱财,又卖得乖。

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过去两年,事情也办的很体面。也因为这种体面,县令在外的政绩和口碑一向不错。——“小镇物资匮乏,无以待客,古有借花献佛,今日借天一缕凉意,愿清风拂面,换的汝心欢悦。”

而这次,冰库中的冰,皆养了他:因为大夫说过,刺伤伤口的刀刃并不干净,有两个伤口及深,不宜处理,唯恐汗水落入伤口,若是转为溃疡,很大可能会引发炎症,而炎症会延缓伤口愈合,时间拖得越久,对于伤情都不是一件好事。

当日诊疗之时小杨先生在场,大夫一开始并没有说的那么直接,只委婉叮嘱不可急躁不可劳动。而县令却出了话外之音。几番逼迫之下,大夫索性和盘托出。

“当时县令脸色青白,唇无血色,我还以为,他能当场死去。也算是一命偿一命,还那老夫人,还那狱中被害死的乡绅,也是极好。”

“当时我听大夫之言,心中有了主意。有好几次,我故意将热水倒进放冰的水缸中。为了让冰少一些,或者厨房煎药的时候,故意少了一两味药。我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但他还是没死,不知是不是老天不再开眼还是眼光落错了他处,到了第七日,那个最重的伤口居然开始结痂。——你知道我们心中是什么感觉吗?那县令欣喜若狂,与家眷说要上佛堂上香上供,要家眷沐浴更衣手抄经书,要这要那,要谢老天开眼。”

一直安静在听的朱成良在这个时候插话:“所以你们觉得老天爷已经指望不上,连下暗手也无济于事。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还是那一刀切下来的痛快。”

以小杨先生为首的鬼们没一个回答。朱成良当做是默认了。

于是请小杨先生继续。

“那已经不是偶然了。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

小杨先生慢慢的在组织语言。或许这次是他成了鬼以来,最久的一次对话,也为唯一一次有人倾听,而且是活生生的人。

“其实县令的家宅并不在府衙内,只是他这些时日惊恐万分,于是干脆宿在府衙的厢房养病养伤。那夜,西厢正好轮到他们值更。”

朱成良问他:“他们三个既然是衙役,自然是身手的,怎么就轮到你一个师爷去下手呢?”

他停了一会,朝着他们身后的花匠和粥铺的两个鬼抬了抬下巴。

“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没人会怀疑到我。”小杨先生说,“因为我们不想杀身成仁,我们还想过日子,我们做这一切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自己。我还想考科举将来做个清官,他们还想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我们都想好好活着过日子,没一个人想死。”

“所以不能叫衙门的人怀疑到他们身上去。”

那一日,是个上弦月,月光很稀薄,星子没有几颗。傍晚的时候县衙的厨房开封了新的酱菜,于是叫街上的粥铺送了现熬的稻米粥。饭饱犯困,县令早早睡下了,这么小县城,夜里都是用来偷懒的。于是衙役们三三两两躲起来,偷偷摸摸的开始吃点酒,还赌了一点小钱。

小杨先生虽然年轻,可是平日里是个一板一眼的师爷,虽然任职没多久,可是规规矩矩还是立得很足。偷懒的衙役们自然要躲着小杨先生,于是还是两两轮班,明着巡视,暗地放哨。

其实被小杨先生见着也没什么,哪怕是抓个现成,也不过是两句叹息一个摇头就过去了,最多最多也只是被数落一通。但是么,规矩就是规矩。明目张胆就不好了。

巡班的衙役回来了,直道今日是奇了,居然没见到小杨先生在外面,原以为今日月牙弯弯,清风凉爽,小杨先生要作诗的。

下一轮的衙役刚刚赢了一笔小钱,心情大好,一边去解佩刀一边往外走,丢一句话在身后:“能有着躲懒还不好,小杨先生不作诗,你作个顺口溜也成。”

那衙役两步跨出门槛,讲房内的回嘴堵在门内:“你当我是小杨先生呢,出口成章?我要是出口成章......”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接上那没听到的后半句,连带着回嘴的内容:“你若是出口成章,自然不会在这,你若是出口成章,考上了功名,要不要回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心里的疑问是无人听到的,所以一直到这个衙役被处死,听到答案。他当了鬼很久,才知道和他轮班的同僚也死在当天,于他几乎一个时辰,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此后漫长岁月,相比他已经轮回忘却了今生。

事情回到十二年前。

腹诽完毕的衙役开始例行的巡逻。县令的西厢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庆幸于今日并非满月,那稀薄的月光晕开了他的神情和额上的冷汗。他和擦肩而过的同僚点头示意,然后穿过月亮门左拐,到了县令的卧房门口。

门内依旧烛火通明。厚厚的韧皮纸所糊的窗上映着一颗文竹,无风自动。衙役在门口站住,正正衣冠,恭敬朝门内问:“大人可安睡了?”

无人应答。

于是衙役又问了一遍:“大人可安睡了?”

依然无人问答。

衙役并没有再问第三遍,推门而入。

随着门缝的显露,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适才还被调侃未曾吟诗的小杨先生鲜血铺面,前襟被血浸透,浸饱衣裳的血透过薄衣流到手臂上,淅淅沥沥的顺着下垂的指尖低落在地板上。他面前的床,幔帐大开,有两个人死死的按住尤自挣扎的县令的手脚。县令的血喷溅在床幔上,之后中断,他无法呼救,他的口鼻眼睛手脚全身都被死死捂在锦被下。

血腥气及重的蔓延在屋里,并且正在随着门缝进入的空气流出屋内。进门的衙役有了一丝的慌乱,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手脚不错的合上了门。

随着房门的严丝合缝的关合,刚刚还在挣扎的县令此时已经没有了声息。

衙役借着比室外更加稀薄的月光和烛火,小心的避开了地上的鲜血,与他面前的两个同僚对视了一眼。他们身上同样穿着皂色的官府,着皂靴。靴底干干净净,没有触到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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