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下册》(41)
鞠躬尽瘁
惠帝二年,楚元王刘交、齐王刘肥皆来朝觐。兄弟、叔侄相见,分外亲热。行过朝觐大礼之后,于礼仪上便不那么讲究了,几个人在一起饮酒、打猎,常常不分君臣,以兄弟、叔侄相称。一日,刘盈设家宴招待刘肥等,吕后也在座,刘盈以哥哥年长,坚持要刘肥坐上座,如家人礼,刘肥推托不过,只好坐了,吕后对于封刘肥为齐王本来就不甘心,此刻见他竟不顾君臣之礼坐在了上首,顿时起了杀心。她悄悄令人准备了两杯鸩酒,置于刘肥面前。刘肥不知,起身给吕后敬酒,刘盈见刘肥站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端起了另一只酒杯。吕后见刘盈也端了一杯毒酒,神色大变,急忙起身走过来,伸手打掉了刘盈手中的杯子。刘肥吃了一惊,不过他毕竟已经经历过不少事情,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装醉离开了酒席。吕后再次加害于刘氏子弟,惹怒了惠帝刘盈,当天晚上,他下令逮捕了审食其。
刘邦一死,审食其立刻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表面上刘邦在世时的一班老臣仍然各司其职,没有什么变化,实际上朝中大小事务皆决于吕后、吕释之和审食其三人。如今审食其在朝廷里说话的分量比萧何还重。吕后新当政,有许多事情要咨询,常把审食其带在身边。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公开化,有时商议事情晚了,审食其就宿在宫中。
权力重心的转移,把许多人吸引到了审食其的周围,同时也引起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不满。不久,有人将审食其和吕后的私情捅到了惠帝面前。
对于审食其和吕后的私情,刘盈早就有所察觉,可是审食其待他恩重如山,在反秦起义后的八年征战中,他和姐姐刘元大半时间是跟着审食其东奔西跑逃命,审食其曾经不止一次救过他们姐弟的命,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只要有一口吃的,审食其宁可自己饿死也要省给他们姐弟吃,因此,他一直不愿意往这方面想。他曾和姐姐说起过自己的猜疑,刘元当即就拉下脸来呵斥了他一顿:“不许你胡说!审叔叔绝不是那样的人,也不许你胡乱猜疑母亲!”可是他心中的疑惑依然不解,刘元看出了他的心思,有一次十分严厉地对他说道:“就算你亲眼看见了也不许说,一辈子把它烂在肚子里!”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也知道了这件事的轻重,便自己一个人埋在肚子里,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他以为天下太平了,审食其就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到了长安两个人依然保持着那种关系,尤其是听说审食其竟敢在父皇去世的当天夜里偷宿在未央宫,气得肺都要炸了。可是吕雉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刘盈忍了下来,暂时没有发作。刘肥事件的刺激,使他再次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地下令将审食其逮捕,打入死牢。
吕后惭愧,既不敢到儿子面前去说情,又没脸启齿去求别人。审食其命在旦夕,他知道朝中这些有头脸的大臣们是不会出来为他说话的,而那些巴结他的人在皇上面前又说不上话,情急之中想起一个朋友,名叫朱建,号平原君。
朱建曾在淮南王黥布手下做过丞相,黥布欲反时曾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坚决反对,黥布不听。黥布被诛之后,刘邦得知朱建曾制止过黥布叛乱,并坚决不参与其事,便没有治他的罪。平原君为人刻廉刚直,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审食其见他是个人物,有心结交,但是朱建不肯见他,弄得审食其很尴尬。后来,朱建的母亲死了,家里穷得连发丧的费用都没有,丧服都要到别人家去借。陆贾见朱建如此困窘,便对审食其说道:“恭喜食其兄,平原君的母亲死了。”
审食其不解地问道:“平原君丧母,为何要恭喜我?”
“食其兄不是一直想结交平原君吗?平原君之所以不能与先生结交是因为其母尚在。平原君之为人绝不肯将身轻许于人,但许之,必能以死相报。其母在,自然不肯轻易与人深交,如今其母已丧,平原君可交矣,况其如今穷得连丧服都要假贷,君若助之,平原君至死不忘君矣。”
于是,审食其马上派人给朱建送了五百金,并亲自前往吊唁。朱建是楚人,长安城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如今审食其竟然送五百金给朱建,而且亲自前去吊唁,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不知朱建是什么来头,纷纷前来吊唁,有点儿身份的都仿效审食其之先例,每人给朱建赠了几百金。朱建对审食其感激不尽。
审食其在狱中托人去找平原君,希望能在狱中见他一面。朱建对来人说道:“这是皇上亲自过问的大案,我现在不敢见先生。”
朱建在长安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有几个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此事十万火急,必须得想特殊办法。于是,他来到长乐宫,设法将闳孺约了出来,一见面便劈头盖脸地问道:“是你把审大人告了?”
闳孺大吃一惊,道:“没有啊!”
“满长安城里都说是你告的,你还不承认?”
“这是天大的冤枉,我一个小孩子家怎敢参与朝中这么大的事?”
“可是众人的口就是杀人的刀,你说不是,怎么能说得清楚?你得罪了太后,恐怕是活不长了。”
闳孺吓得当即给朱建跪下磕了几个头:“大人救我!大人见多识广,帮我想个办法吧。”
“办法倒是有一个,你只要设法说服皇上,把审先生放出来,太后必感激你。你再从容对太后言明不是你告的,太后必信无疑。到那时两主共幸君,君即可大富大贵了。”
“可是皇上怎么会相信我说的呢?”
朱建教了他一套说辞,闳孺即刻回宫,见了皇帝说道:“陛下何囚辟阳侯如此之急也?”
刘盈无法解释,不耐烦地说道:“你一个小孩子家问这个干吗?不关你的事。”
“可是这关乎陛下和太后的名声,臣不能不言。”
“朕的脸面已经让他们丢尽了,哪还管得了那些?”
“非也。陛下以坊间谣言囚辟阳侯,然谣言岂可信?谣言皆言审食其不轨,是污太后也,证据何在?证人何在?”
“现在满长安城都知道了,只是瞒了朕一人,还要什么证据?”
“满长安传言也只是传言,无人能证实其事,今陛下若杀辟阳侯是为传言作证也。”
刘盈恍然大悟,立刻下令放了审食其。
审食其在狱中听说朱建不肯来见他,以为朱建背叛朋友,十分愤怒,及至出了狱才知道,朱建为人,不仅有胆,而且有谋。但是那个说服惠帝放了审食其的闳孺没有像朱建说的那样得到什么大富大贵,刘盈觉得这个孩子太精了,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于是将他和籍孺发配到长陵为刘邦守陵去了。
刘肥回到齐邸(各诸侯国在长安均设有自己的官邸),越想越害怕,他知道如意是怎么死的,这次来朝也是为了解除太后和皇上的疑心,可是没想到吕后竟对他下这样的毒手,他估计难以逃脱,心情十分烦闷。第二天,他让跟随他来的齐国内史士名叫季勋的出去打探消息,季勋回来说道:“大王不必担忧了,皇上在救你。”
“如今太后掌权,只怕皇上也救不了我。”
“大王不知,皇上虽然年轻,可挺有韬略,他把审食其抓了。”
刘肥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刘氏子弟中数他最年长,当年跟着审食其逃难时,他就隐隐约约感到审食其与他这位继母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是审食其曾无数次地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他们,他一直不愿意往这方面去猜测。听了季勋的话,刘肥道:“那咱们赶紧走。”
季勋道:“咱们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否则以后还会有麻烦。”
“那怎么办?”
季勋献计道:“太后只有皇上和鲁元公主两个亲生的孩子。今我王王齐七十余城,而公主食邑仅数城。王若以一郡献上,作为公主汤沐邑,则太后必喜,必不再嫉恨我王。”
过了几天,审食其被放出来了。刘肥按照季勋所说,将城阳郡献给了鲁元公主。吕后知道审食其的事为何而起,不敢再为难刘肥,况且刘肥对她已经给足了面子,她也十分高兴,趁机拉拢刘肥道:“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和我亲生的一样,这一走,又得等到明年才能见,我还真想你们呢。下回来,一定把孙子带来让我看看。”
刘肥已经很有城府了,顺着吕后的话头说道:“请母后放心,儿臣下次一定带他们来,母后也要多多保重身体,以免儿臣惦记。”
审食其被放出来之后,觉得没脸见人,很长一段时间闭门不出。吕后从此也收敛多了,儿子的事情她尽量不插手。大臣们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处事状态。吕后一度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她干预,儿子处理朝政也处理得挺好。她有心就此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可是吕氏家族的人不依。刘邦死后,吕家的人都知道吕后在朝中说了算,于是都想借此机会捞一把,从吕媭、吕释之开始,到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来给吕雉吹风,开始是试探着说,后来见吕后能听进去,就越说越凶了。说刘盈是萧何的傀儡,如今天下已成了萧何的天下,萧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是不戴皇冠的皇上,将皇上取而代之已经是时间问题。开始,吕后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并没有当回事,后来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尤其是在审食其的事情上,究竟是谁在惠帝面前说的话,始终是个谜。吕后暗中察访了很长时间没有结果,便开始怀疑萧何,再加上周围的人帮她一分析,她更加怀疑萧何了,不过比起汉家江山来,这还是小事。真正刺激她的,是吕释之的部队被调出长安。
当初吕雉诛杀功臣的阴谋虽然没有得逞,但是大臣们各个心有余悸,为了让大家放心,萧何建议惠帝将吕释之的部队撤出长安,由郦商的部队接替。刘盈允准,当即下令让吕释之即刻与郦疥换防。吕释之不敢抗命,一面准备将部队往城外撤,一面派人报告了吕后,吕后终于坐不住了,乘车来到长乐宫。
刘盈登基后,大部分时间住在临华殿。这会儿他刚刚下朝,衣服还没换,看见母亲来了,急忙跪在道边迎接。母子见过了礼,吕后拉着儿子的手进入殿中,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要将你舅舅的部队调往城外?”
“正是。”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这是谁的主意?是萧何吧?”
“是又怎样?”
“你知道他们这是什么用意?这是要对我们下手啊!”
刘盈一听,禁不住笑了:“母后太过虑了。您说是谁?谁对我们下手?”
“萧何呀,你没听说萧何要把你取而代之?”
刘盈哭笑不得,道:“简直是笑话!丞相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忠心耿耿,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况如今丞相已是垂暮之人,一身是病,朝不保夕,他要这江山做什么?”
吕后说过了头,让儿子抓住了把柄,一时不好转圜,但是她绝不能允许把吕释之的部队换走,于是说道:“即使不是他的主意,你也不能这样做,释之是你的亲舅舅,缓急之时,总会用得着的。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啊?”
“他的部队住在城里,大臣们不安。”
“我就是要让他们不安,这样你的江山才能坐得稳。他们要是安了,你就该不安了。你马上把命令给我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