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
平行线
22年夏天，暑气蒸腾得让人发闷，眼看着学生一个接一个离校，老师们悬了一学期的心才落回原处，脸上总算漾开几分如释重负的松弛。
办公室里，会议刚散，主任仍站在中央，眉头拧成个疙瘩，指尖在续约名单上敲出急躁的节奏，“今年的情况，大家都看在眼里，学校得先把人心稳住。”他擡眼扫过在场的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续约的事，今天就敲定吧。”
江云几乎是立刻拿起笔，在下一个五年之期合同上落下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干脆利落，嘴角还噙着笑，“我跟学校有感情，再干五年没问题。”
甘甜坐在角落，手指摩挲着合同边缘，心里七上八下。她看着窗外被晒得蔫蔫的绿植，又瞥了眼江云爽快的样子，指尖微微发紧——她其实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再坚持那么久。
在大家都说笑着离开时，甘甜深吸一口气，才找到主任说，“主任，我暂时没有续长期的意愿。”旁边的人静了一瞬，江云也转头看了她一眼。
主任见甘甜仍在犹豫，索性把教研组组长也请了过来讲和。组长推了推眼镜，翻开厚厚的教学档案，指着上面的统计表，说什么网课和成绩都有目共睹。有什么难事一定要说，学校也不会亏待，主任还一旁力争据理地挽留。
“大家做同事都这么熟悉了，咱学校也舍不得好教师离开。你看这样成不？半年是太少了，先续个一年半吧！要是往后想长留，咱们再补签。”他把那份签好的续约意向书推到甘甜面前，指尖点了点“一年半”的期限。
甘甜的目光落在合约上“一年半”那日期期限上，指尖悬在笔杆上方。窗外的蝉鸣漫进来，混着办公室里老吊扇吱呀的转动声，倒让这片刻的沉默显得格外清晰。
脑海里闪过刚才江云爽快签约的样子，又想起学生们课堂上亮晶晶的眼睛，犹豫像潮水般涨了又退。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握着笔的手稳了下来，笔尖在签名处落下清晰的字迹。
纸页轻响，像一声轻叩敲在心上——或许这样，既能给自己留些余地，也不算辜负那些期待的目光。
走出办公室时，暑气依旧蒸腾，但她擡头看了眼亮得晃眼的太阳，忽然觉得，慢一点、再想清楚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
视频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甘甜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蹭着屏幕边缘，听着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忽然问道，“你那边工作怎么样？”
简云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屏幕边缘，声音轻缓，“嗯，老师都交代好了，可能下周学生离了校，我就可以过去接手工作。”
“嗯，也好。”甘甜顿了顿，用手挡住视频里突然闪过的光线。
光线有些刺眼，简云逸那边似乎正对着窗户，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脸上，连带着语气都亮堂了几分。
简云逸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上，“怎么了？你怎么闷闷不乐的？你看咱们这不是有着光明的未来吗？”他擡手比了比窗外，“你看多亮堂。”
甘甜望着屏幕里他明朗的样子，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却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怅然，“嗯，你是亮堂，亮得发光发热。”
“今天主任找我们续约来着，我本来打算不续了，但大家都在劝，连教研组组长都特意跑过来留我……”她没再说下去，看着镜头里简云逸转瞬即逝地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视频里的甘甜指尖在桌沿轻轻点着，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藏着点难以言说的认真，“说什么也要把下一个年级带完整了。孩子们刚熟悉了我的节奏，中途换老师，怕他们不适应。”
简云逸那边的光线暗了些，他大概是挪到了阴影里，神色明显沉了下来，听着她声音娓娓道来。
“因为我们当时是年底签的嘛，所以还剩了半个学期得带完。这一拖，又得多耗大半年。”
“主任说要带就再带上一年，省得半途接手麻烦。”甘甜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屏幕光里显得柔和了些，“所以就多签了一年。其实想想也挺好，至少能陪他们走完整个学年。”
简云逸“哦”了一声，语气里的失落淡了些，点了点头，“行吧，只要你觉得值就行。”
甘甜听着他的话身形一滞，又补上一句，“你也是，别太累了，随时跟我说，别硬扛着。”
“嗯嗯。”
简云逸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墙，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原本的计划里，等甘甜这边合同一到期，要是国外的导师能敲定消息，就可以带她一起出国——那边的研究计划他盯了快半年，想着两人能在新环境里互相照应，也算两全其美。
可现在这情况，显然得重新盘算了。他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眉头拧成个结：要么再等等，陪她把这多签的一年熬过去？可手里的博士申请材料都快准备齐了，拖下去，那边的名额怕是要黄！
犹豫像藤蔓似的缠上来，他拿起手机又放下，返回屏幕停留在和导师的聊天界面。带甘甜走的念头没淡，读博的心思也没松，偏就卡在这节骨眼上，进退都觉得为难。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倒像是在替他叹气。
“我刚在外面看房子呢，”简云逸对着屏幕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遗憾，“想着你要来北京，本来还琢磨着租个大点的，能宽敞些。”话说到后半段，他眼里的光慢慢暗了。
甘甜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指尖在手机背面蹭了蹭，轻声说，“你找个自己住得舒服的就行，我真无所谓，在哪都能凑活。”
“行，我知道了。”简云逸点点头，声音轻了些，“你先歇在家两天吧！”
视频挂断的瞬间，屏幕一暗，映出甘甜怔忡的脸。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窗台，沙沙的声响里，她忽然觉得，两个人好像正朝着各自的方向走远，原本该交叠的轨迹，不知从何时起，渐渐成了两条平行线，望得到彼此，却再难有交集。
当时的两人仿佛各自都有难处，却谁都没说什么。
简云逸一拳砸在斑驳的石灰墙上，指节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里那股憋闷来得强烈。墙皮簌簌落下，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情绪——明明早就规划好的未来，却迟迟等不来。
屏幕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又灭，简云逸才发来内心的疑问，“但是你为什么当时没考研？”
甘甜那句“我考了，没考上”带着明显的委屈，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我爸妈给我转文科了。”
“为什么？”
“可能他们为了以后给我学医铺路。”
他盯着那句“转文科”，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他想问的太多了：为什么转文科？为什么要你学医？为什么从来没跟他提过？可最终所有疑问都堵在喉咙里，化作对话框里长久的沉默。
最近这几个月，他像被推着往前走的木偶，被迫学着收敛锋芒，被迫扛起从未想过的责任，被迫接受那些突如其来的告别。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像季节里留不住的风。熟悉的日子碎成一地拼图，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身体上的煎熬一次重过一次，好几次都觉得撑不下去了，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了。
但还是甘甜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他给他兜着底，每次一看到甘甜站在他身后的样子，难免心里总会悄悄冒出点微光，只是……
两个人的相遇容易，但相爱很难。
甘甜还在等他回复？当初为什么转去文科，甘甜自己也说不清父母是怎么想的。第一次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头忽然就空落落。那会儿她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甘甜只知道，她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奔头了。
简云逸望着漆黑的屏幕，忽然觉得很累。那些脱口而出的强颜欢笑，那些没说出口的关心，好像都在这场仓促的成长里，变得笨拙又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