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且说回黛玉这头,因宝玉不开门之事,黛玉很是伤怀了一次,又恰逢饯花之期,心中莫名更添了几分忧愁,便又到了当日与宝玉一同葬桃花的林子,见满地落花,心中更加凄然,恰逢宝玉过来,二人索性将话说开,知道其中存有误会,又相互倾诉了番,便又如往常一般好了。
过了几日,宫里贤德妃又赏下东西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每隔几月总是有这般恩典的。只是这次,元春赏赐各人的东西有些耐人寻味。贾母、王夫人等长辈的自不必说,只赏给姊妹兄弟的有些看头,偏宝玉与宝钗所赐之物一致,其他姊妹兄弟则又是另外东西。本就在下人之间传的‘金玉良缘’遇着这遭,便更一发不可收拾,黛玉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即使宝玉在她面前赌咒发誓,也不能平息。
宝钗这头得了赏赐后也有些尴尬,她略微能猜到贤德妃的意思,但只觉得无力和无奈,想着日后不仅要远着宝玉,恐怕黛玉那边也要避着走了。她拿起元春赏赐的红麝串子,在手中把玩了下,看着品相倒非常不错,只是以后不能常戴了,如此想着,便将串子戴在左手上试了试。刚巧宝玉这时过来,他见宝钗正在把玩手串,便想看看是否与他的那串真的一样,便说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
宝钗无奈,只能将手串褪下来,递给宝玉之时,他却不接,只愣愣盯着宝钗的手臂。宝钗心中略有不适,但又想宝玉平时就是这般性子,也不能说是真的有心冒犯,只能将串子随意丢在桌上,然后笼了袖子,才将要去唤莺儿进来,便见黛玉正站在门口,正咬着帕子笑呢。宝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想着心中忧虑的事,今儿一下子全撞上了,但也只能打破这尴尬氛围,她于是向黛玉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
黛玉心中自是不太好受,但又不能表现,只道:“我刚怎么不在屋里,只是听天上叫唤一声,我就出来瞧了瞧,原来竟是个呆雁。”
宝钗心中知她事暗讽宝玉,也不点破,只道:“我也好奇,想瞧上一瞧。”
黛玉走进屋里,到宝玉面前,见宝玉仍兀自出神,便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便将手里的帕子向宝玉脸上甩来。
宝玉不防,直接被正打在眼上,不禁“嗳哟”了一声,总算是回魂过来了。
宝钗见二人打情骂俏,只觉无趣,也知自己当下的确有些‘碍眼’,笑了会儿,便找由头去找薛姨妈了。
宝钗以为这事冷几日便过了,没曾想隔了几日竟听莺儿说‘林姑娘与宝二爷吵架了,宝二爷要砸了身上的玉,连老太太与太太都惊动了’。宝钗不由叹了声冤家,但此时自己定是不好出面的,便想传信让闰玦过来看看,然而又想当下已是六月,闰玦恐怕下月就要回扬州参加乡试,现下肯定是要紧时候,也不好打扰。复而又想他二人惯常也是要闹一闹的,当事人的事还是他们自己想通了才是正理。便就撂开不管了。
闰玦这头自是一早就得了消息,但却也不想插手,一则是他近日准备科考的事宜的确腾不出空;二则是想若二人能把感情吵没了,那也是好事一桩;三则,则与宝钗想的一样,外人去干涉总不如两人自己想通了好。于是只是让玛瑙传话给嬷嬷她们,把人看好了,莫要伤及身子。
又过几日,恰逢薛蟠的生日,宝钗参加宴席后便在贾母处陪着说话,正是这时熙凤牵了宝玉与黛玉过来,一看那神色,两人应当已是自己和好了。
宝玉见宝钗也在此处,突然想起今日是薛蟠生日,他前些日子还吃了薛蟠的生辰贺礼,但因与黛玉一闹,便忘记了。于是向宝钗说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这儿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头也没去磕过。大哥哥不知我病,以为我懒故而推脱不去。倘若明儿恼我了,姐姐还得替我分辨分辨。”
宝钗自是知晓其中因果,本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但听宝玉话中尽是推脱之词,便有些不喜。且当日哥哥得了好东西还专门请了宝玉去吃,虽说自家哥哥纨绔不堪,但对宝玉还是一片真心,然到了宝玉这里却是敷衍而过,令人有些齿冷。尤其再对比闰玦那处,她一向知晓闰玦不喜薛蟠的纨绔,但却从来没有轻视之意,即使不能亲自来宴,也早几日写信过来说明,还用心送了几件薛蟠极看得上的礼物。
然虽心中有百般想法,但当着贾母和熙凤等人面,宝钗也没落宝玉面子,她道:“就你多想了,你们弟兄们日日在一处,若真在乎这些,倒容易生分了。”
宝玉笑道:“姐姐能体谅就好。”又问“姐姐怎么没去看戏?”
宝钗懒懒道:“我最是怕热,看了两出就觉热的很,想走,客人又都不散,我便推脱身体不适,过来老太太这里躲着了。”
宝玉听出宝钗话中暗讽之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又转个话题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都同是体丰怯热。”
宝钗本就因着夏日炎热而烦闷,又有宝玉之前对自家哥哥敷衍,当下又听宝玉将自己比作杨妃,当下便心头火起,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黛玉在一旁见着宝玉吃了宝钗的瓜落,心中有丝窃喜,但也见不得宝玉怏怏,便问宝钗道:“宝姐姐,你方才听了哪两出戏?”
宝钗见黛玉面上略有得色,想来她见自己与宝玉不对付,便能舒心,心中不由笑她小孩儿心性,又想平日闰玦稳重周全,而做姐姐的却是满脑情爱不识疾苦,真不知究竟谁长谁幼。她于是道:“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
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
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
宝玉和黛玉心中自知自己有不是,一听宝钗这话,便直接红了脸。
熙凤不知他们三人来来往往具体说什么,但见三人模样,也知有些名堂,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
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也不欲与他们再做纠缠,便放过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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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月初,正是夏日炎热的时候,闰玦却要回扬州去准备八月的乡试,他将一干行李收拾妥当,又去拜访了荀弈,荀弈让他好好考试,又多嘱托了相关事宜。
从荀府出来已近二更,偏今日没有骑马,闰玦只能让铭哥借了荀府的灯笼回去,刚走过一个巷口,迎面就歪歪斜斜走来一个醉汉,闰玦想侧身避过,哪知那个醉汉却突然停在了闰玦面前。
他指着闰玦道:“我认得你。”
闰玦皱眉,就听那醉汉痴痴说道:“你打过我一次,又吐过一次,你就是在那万人堆里,我也能一眼把你认出来了。”
听得来人这样说,铭哥赶紧用灯笼照了照那人脸,可不正是薛家大爷,薛蟠么。
闰玦不想理他,但又见他喝的醉熏熏的,身边连个小厮也没带,又念及宝钗平日多有照顾,也不好将他一个人仍在这里。于是便从铭哥手里把灯笼接过,让铭哥将薛蟠送回贾家。
铭哥自是不敢违抗,怎知刚想上前扶薛蟠,那呆霸王就犯起了傻,他指着铭哥,骂道:“你这个软蛋儿,平日里哥哥对你如何?今日你不就被你老子打了顿吗,偏还赖在我头上了。”说罢还去揪铭哥的衣领,铭哥赶紧侧身躲过,那薛蟠就直接扑向了闰玦,闰玦自不会让薛蟠近身,但还未等他动作,薛蟠自己就停下了,他向着闰玦摆手道:“我可不敢再挨你了,妹妹说你是个能人,以后是有大出息的,让我不要再招惹你。”这句说罢薛蟠又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一个大男人,竟突然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妹妹,我那个狠心的妹妹,外人说我一句不是,她就当真了,难不成我一个亲哥哥还抵不过那个带玉的小子吗?是了,是了,以前妈说过,她那金要拣有玉的来配,她就对那小子上心了,如今不过是挨了几板子便心疼的不行,连我这个哥哥也不要了。”
闰玦听了半响,大概知晓薛蟠是在耍什么酒疯,想来是宝玉那头挨了打,宝钗以为是薛蟠撺掇的,因此责怪了薛蟠几句。不过看薛蟠这模样其中应当也有误会。又听薛蟠哭诉说让宝钗不要看上那个小子,闰玦就觉心里好笑,想来估计天下做兄弟的都看不上宝玉那样的吧,如此倒对薛蟠升了几分同命相连的好感。见薛蟠只是碎碎念叨,想是也折腾的差不多了,闰玦让铭哥赶紧扶走。
这次铭哥上前薛蟠还真没挣扎,只一个劲儿的念着,那带玉的不是好人。
因时辰实在不早,闰玦便没走贾府那边,薛姨妈等虽搬出了梨香院,但现在住的地方名唤‘静幽斋’,也有一个对外开的门,闰玦便走了那个门,刚到门口,就见门外有小厮在等着,小厮看见闰玦他们,一人跑进通报,一人赶紧走过来,接过薛蟠,道:“谢谢林大爷了,帮我们把爷找到了,家里夫人姑娘都急得不行。”
闰玦道:“客气,路上刚巧碰见,想是醉的狠了,你们快扶他回去给他碗醒酒汤吧。”
小厮自是应下,刚要扶薛蟠进门,哪知薛蟠又犯了混,死活不肯进去,小厮没有薛蟠力大,反而被推了个趔趄。
薛蟠转过身,又摇摇晃晃走过来,到闰玦跟前,指着闰玦,含糊不清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也是有玉的,你长的那么好,又不喜欢男人,妹妹又可能看上你,你便做我妹夫吧!”
“哥哥!”门内传来一声娇喝,闰玦抬眼看去,来人正是宝钗,只见她穿着单衣,未施粉黛,想是已经准备就寝了,只是双眼有些红肿,想是哭过一会儿的。闰玦常见黛玉哭,但从未想过宝钗也有落泪的时候,不禁多看了两眼。
薛蟠虽平日里斗鸡走狗,不务正业,但却最能察言观色,他见闰玦眼睛盯着宝钗不放,借着酒劲儿又道:“你也喜欢我妹妹吧,你们俩凑了一对儿,哪里还有那个‘软蛋儿’什么事儿,要说有玉,他的是外带的,你却是刻在名字里的,他还能高过你不曾。我告诉你,做我妹夫,我便罩着你,这七街八巷的谁也不敢欺负了你。”
宝钗又羞又气,吩咐小厮赶紧堵了薛蟠的嘴,把他拉回来。
薛蟠自是不肯,在门口就耍起了酒疯,连着打了好几个小厮,闰玦见这样不好收场,便亲自动手,锁了薛蟠两只胳膊,然后把他交给小厮,只是薛蟠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叨着‘做妹夫’等词句。
小厮将薛蟠押回屋里后,在场便只剩闰玦、宝钗两个主事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又因着刚刚薛蟠的话,两人都不太自在。
闰玦咳了咳,道:“薛大哥是喝多了,宝姐姐你多照看下。”
宝钗也难得羞赧,并不能直视闰玦,她强做镇定回道:“时候不早,恐不能招待,你近日也忙,早些家去吧。”
闰玦点点头,又道:“好的,宝姐姐也早些休息,对了,若是觉得眼睛有不适,可让丫鬟们用冰过的白蛋冷敷。”
宝钗道:“知道了,你且去吧。”
闰玦点点头,便带着铭哥回林府了。